岑鴛機每次教拳間歇,在演武場獨時,總是下意識抿起。到了晚上,對著桌上燈火,還有那幾本朱先生早年親自編撰、手抄的珍貴拳譜,幾次想要去落魄山,找到朱先生,或是直接找陳平安,說這拳教不了,不是賭氣,而是岑鴛機真的認為自己境界、資質都不夠。要說心有無委屈,岑鴛機自然是有一些的。
夕沉沉西下,天邊火燒云,鮮紅絢爛,如古老神靈敲碎珊瑚無數。山中楊柳青裊裊,黃昏巉巖,蒼然積鐵。
裴錢離開蓮藕福地之后,就來到了跳魚山演武場,暗中觀察了一會兒,等到岑鴛機說休歇片刻,裴錢就坐在屋頂那邊。
演武場上,沒有任何竊竊私語,畢竟這里是落魄山的藩屬山頭,天曉得會不會有那仙人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在那落魄山遠遠瞧著這邊?
但是他們恪守規矩,不敢有毫造次,上不說什麼,一雙雙眼睛卻會說話。
這讓岑鴛機心里有點難,卻只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同時也讓岑鴛機,突然明白了朱先生親口說過、可惜當年不深的一個道理。是在福中不知福了。
原來以前落魄山上上下下,誰都不把境界當回事,是真的,不但是眼睛里,心里邊,都是不當真不計較的。
岑鴛機聽到有人喊了聲岑姐姐。
聽到嗓音悉、稱呼卻陌生的說法,回過神,轉頭去,瞧見是裴錢,岑鴛機愣了愣,只是習慣笑著點頭,都忘了拱手抱拳還禮。畢竟以往雙方打了照面,們之間始終都是這麼隨意的。
等到裴錢現,演武場頓時嘩然一片。不同于那位年輕,裴錢的形容相貌,在山上早就為人知。
否則如今寶瓶洲,也不會有那麼多穿黑、扎丸子頭發髻的江湖子,一個個都化名“鄭錢”。
裴錢,裴宗師!在那大驪陪都戰場,憑本事贏得“鄭清明”“鄭撒錢”綽號的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裴錢也不與他們廢話半句,說會境在四境,你們一起上,記住了,是一起上。
一拳一個,打得那八人直接躺在地上搐,好似走樁不停。
裴錢神冷漠道:“全是廢麼。也配來此學拳?你們也配岑鴛機給你們教拳?!”
“起來!數到三,站不起來的,就自己離開跳魚山,另尋高師學拳,不是一個個眼睛長在眉上邊嗎,還怕找不到教拳之人?”
岑姐姐也是你們這幫半桶水的小兔崽子,有資格可以瞧不起的?!
不等裴錢數到三,便有七人火燒屁似的,趕踉蹌著站起,還有一個子骨最弱的,是被邊模樣酷似的年攙扶起,結果只是被裴錢掃了一眼,便瞬間眼眶通紅,頭腦一片空白的死死咬著,不敢哭出聲。
裴錢沉聲道:“六步走樁兩個時辰,力不支,在地上爬也要爬夠兩個時辰。做不到的,就收拾行李,去山腳打地鋪。”
鄭大風蹲在遠,幸災樂禍。
裴錢看著這些人,越看越火大,都是年就學武練拳的,你們要是到了竹樓二樓,當天就可以卷鋪蓋滾蛋了。
小時候不覺得有什麼,裴錢甚至會跟小米粒在私底下,給岑鴛機取了個岑憨憨的綽號。
等到裴錢漸漸長大,境界一高,就知道岑鴛機的“不容易”,不是岑鴛機練拳不容易,而是岑鴛機練的拳,大不容易!
裴錢如今看待岑鴛機,本不是什麼憐憫。
而是一位純粹武夫對另外一位純粹武夫的敬重。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裴錢啊,如何教拳,主要還是我跟岑鴛機說了算,你愿意過來搭把手,指點一二,當然也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他們八個的去留一事,你說了可不算。”
裴錢悶悶道:“曉得了。”
是逾越規矩了。
鄭大風笑呵呵道:“可別在小賬簿上邊記仇啊,更別跟山主告刁狀啊。”
裴錢轉過,翻了個白眼。
鄭大風站起,拍拍屁,“瞧見沒,還說我吹牛皮麼,早年裴宗師的拳,我經常指點的,不然今兒,能聽你們鄭師傅勸?再說了,裴宗師跟你們岑師傅切磋那會兒,你們還穿開呢。一個個的,拳法不高,心氣倒是高得不行,不是想著將來與裴宗師正兒八經討教一二,就是想著有機會與陳山主面對面聊幾句,吃屁呢……大爺們唉,千金小姐們,都別愣著了啊,趕走樁走起來啊。”
裴錢走到岑鴛機邊,猶豫了一下,約莫覺得還是不吐不快,“岑姐姐,何必看輕自己,難道千辛萬苦練拳,不停走樁數以百萬計,追求一個‘我拳遞出、前無人’的境界,只是在說與人問拳麼,學了拳,再教人學拳,當然只會更加重要,不更該是這個道理?”
岑鴛機看著裴錢那雙澄澈眼眸,依舊抿著,卻逐漸角翹起,點頭道:“小黑炭也會說大道理了。”
裴錢一下子破功似的,神尷尬,撓撓頭。
果然是英雄好漢最怕遇見街坊。
年糗事,頑劣習,街坊鄰里知道得實在太多,任誰富貴騰達,錦還鄉,不管臉上如何,難免心中嘀咕,就他?就?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男子,憑空現,站在演武場邊緣地界。
只是出現在那里,本就如犯死罪的八個孩子,愈發不過氣,簡簡單單的六步走樁,就都有些或多或的走樣。
青衫男子微笑道:“好好學拳,以后與鄭大風學拳要珍惜,跟岑鴛機學拳要認真。做不到的,就下山去,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只是說完這句話,陳平安就帶著裴錢走下山去。
裴錢有些難為,陳平安笑道:“教得不錯,下次再教,心平氣和一些,就更好了。”
裴錢點頭道:“是我耐心不好,其實自己當年比他們差遠了,今天發脾氣好沒道理。師父,思來想去,我可能是生自己當年不懂事的氣吧。”
陳平安微笑道:“你都這麼批評自己了,師父還怎麼敲你的板栗。”
裴錢咧一笑,話是真心話,騙不過師父的。
陳平安小有自得,那岑鴛機,終于不用那種看浪子、哪怕瞧著不像也只是你裝得好的眼神看自己了。
真心不容易。
裴錢說道:“那我回桐葉洲了啊。”
陳平安笑道:“可以多待幾天。”
農忙采茶,鄉野村塾便放了一段假期。當時蒙們歡天喜地,夫子覺得教書真難,可別一開學,就又有蒙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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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傳了一道三山符給老聾兒,方便這位新任供奉去往落魄山。
老聾兒不知輕重利害,只當是一般的山巔大符,妙用歸妙用,也不覺得如何燙手,只是委實可惜此符有那施展三次、否則就要消耗自功德的限制,否則人間但凡有青山,豈不都是持符之人的落腳地,好遁法!謝狗卻是清楚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腳,故意不與老聾兒這位一般供奉道破。
鄭清嘉在落魄山上,終究沒有等到半個祖師爺的那位“小陌先生”,跟著顧璨去往桐葉洲一名為云巖國的地方,顧璨說在那邊故友不,讓做好心理準備。
舊曳落河主人,王座大妖仰止,當下大泉王朝的子供奉“景行”。
還有在那十萬大山每天病懨懨趴著的蠻荒桃亭,如今傲立群雄的浩然道人。
整座金翠城早已被鄭先生煉化為虛,鄭先生又教了一道轉虛為實的法給,只等顧璨選定宗門地址,鄭清嘉就可以將其取出,落地生,將來若想搬遷到別地,亦是舉手之勞。而金翠城,那群至今還被蒙在鼓里的譜牒修士,就沒有翟廣韻的待遇了,始終沒有被鄭清嘉放出,陷天狗食日的境地一般,誠惶誠恐,不知為何變天。
等到這艘洲渡船離開了州地界,鄭清嘉就將那位親傳弟子從袖中抖摟出來,得知大人已經回到山中,還與師父見面閑聊了幾句,翟廣韻眼神幽怨,碎碎念念,埋怨師父不心疼自己,沒有人之……顧璨笑容玩味,鄭清嘉只好告訴這個親傳弟子,某人如今就在浩然天下,你這麼糾纏年輕,小心被一劍砍掉頭顱,師父到時候就只能幫你撿回腦袋了,只求不會將你真魂魄一并攪個稀爛。翟廣韻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還是十分忌憚那個素未蒙面的寧姚,理由很簡單寧姚境界越高,看蠻荒天下就越不順眼。哎呦,飛升境劍修,了不起唄。
一個自己男人只是在外邊跟朋友多喝點酒、就要關門的婆娘,有什麼好的嘛。
年輕什麼都好,就是用專一這點不太好,他若是學那上任蕭愻,一并叛出了劍氣長城,那才快意哩,到了蠻荒天下,保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換道!
誰不知道如今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與那文海周的關門弟子周清高,他們倆,是出了名天字號跟地字號兩位擁躉?
這艘流霞舟有意無意放緩速度,路過書簡湖地界,黃鸝島仲肅,看到了船頭那位儒衫青年,這位號稱書簡湖最像譜牒修士的老元嬰修士,主登船,說他改變主意了,愿意離真境宗譜牒,投靠顧璨。不曾想顧璨也說自己改變主意了,就算你仲肅今天愿意加我的宗門,也當不了首任掌律了,得從最一般的記名供奉當起。仲肅臉沉幾分,可最終仍是沒有下船,反而與黃鸝島那邊投下一道符牒,讓被他相中的那撥親傳再傳弟子們登船。
陳平安先前與那鄭清嘉開誠布公說了,由于不知鴛湖道友會來浩然天下,就跟那位如今搖變道人的桃亭,做了一樁買賣,后者給出了金翠城煉制法袍的幾種法,所有收益,道人占一,雙方每甲子結賬一次。
鄭清嘉對此倒是一副全然無所謂的態度,只說大人完全不必在意金翠城的看法,桃亭前輩掌握的那些金翠城編織,已經是略顯過時的老黃歷了,如今金翠城煉制法袍的獨門手段,“別出機杼,另有新路”,何況浩然有九洲,金翠城的法袍銷路再好,能夠吃到兩三洲的生意份額,就已經是金翠城產量的極限了。聰明人跟聰明人打道,總是輕松的。
天地東南西北中,總是有聚有散,需要各奔前程。
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天君曹溶,將趙浮帶回靈飛宮,暫不記名。讓其在一山頭的冷清道觀閉關思過,準其戴罪修行,將功補過。曹溶給趙浮降下一道法旨,能否為自己的嫡傳,得看趙浮能否不走盤山之道躋元嬰境了,了,就可以為他曹溶的親傳弟子,不,就會再次被逐出山去,當個山澤野修當到死算了。
此外那個倪清的黑瘦,果真就在那座仙氣縹緲的靈飛宮祖師堂,得了個“青泥”的道號。
還為了曹天君的親傳弟子,與那位道號“庭”的當代宮主湘君,為了一個輩分的師姐妹。
夢真,總是教人忍不住想要朝自己臉上甩個耳,確定真假。
還記得那天夜幕沉沉中,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與說了一句,“青泥道友,你與我們兩個聯手,可殺十四境。”
虧得那裝神弄鬼混不吝的道士,不忘與再補了一句解釋,“就是十四個一境練氣士。”
世間多人與事,當時只道是尋常。
幸好算是有半個老鄉“誼”的子,如今也在靈飛宮中修道,偶爾會來此“打攪”的修行,其實倪清也知道對方打了什麼算盤,只是無所謂,山中清凈得不像話,好像連那葉落聲都聽得真切,有人陪著說說話,聊一聊家鄉事,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