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編譜的白發子,蹲在角落,默默記下這一筆。
陳平安突然現拜劍臺,說自己可能需要真正閉關一段時日。
近期扶搖麓那邊除了小米粒依舊巡山,其余人等,就不用去那邊吃閉門羹了。
沒有使用劍或是地法返回扶搖麓,陳平安選擇徒步下山的時候,喊上了懶洋洋的貂帽,還有那個一路振臂高呼預祝老祖閉關順遂、出關即飛升的白發子。
見此景象,還得聽著那一聲聲的老祖,老聾兒臉如常,實則揪心不已。
只是心湖中突然響起白景前輩的嗓音,“不白喝你的這壇老酒。回頭傳你兩門劍,學不學得會,練不練得,我可不管。”
老聾兒激涕零,正起,不言不語,與山路那邊低頭抱拳。
白玄跟陳靈均面面相覷,最不開竅的老聾兒,為何變得如此識大明事理,難道是被賈老神仙附了?
相較于稍晚山的老聾兒,跟好兄弟一起來這邊湊熱鬧的武夫鐘倩,其實來到落魄山也沒幾天,論打架本事,與老聾兒差了何止千里萬里,但是聽名字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子的鐘倩,藕花福地的武學第一人,鐘大宗師,在落魄山,就很如魚得水。之前在飯桌上,鐘倩就問過拜劍臺甘棠供奉的份,境界若是相差不大,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也能當個供奉?結果老廚子說那老聾兒是個飛升境劍修……鐘倩就多吃了兩碗飯。
那天老廚子難得主多炒了幾個下酒菜,拉著鐘倩喝了點酒,聊了幾句閑天。
朱斂問鐘倩知不知道自己的優缺點,鐘倩說自己沒啥優點和缺點,混江湖嘛,就是個混。
朱斂便笑著說世間有那心神張、好似心蜷起來的人,就會有狀態松弛的自在人。
門風如何,規矩重不重,往往是看一家之主的為人,是什麼格。這也是為何許多家族權勢煊赫的膏粱子弟,在家里,大氣都不敢,走路,說話,用餐,家塾求學,拘謹,半句話幾個字都不敢頂撞長輩。只要一出了家門,就會判若兩人,倒行逆施,狂悖無禮,格狠暴,很大程度上,那是一種泄憤,是一種報復。更是一種不自知的補償。
當時青小和米大劍仙都在場,陳靈均笑得不行,手拍打桌子,說鐘大宗師聽不懂這些,老廚子你是眼拋給瞎子看了。
鐘倩要是聽到這種話就生氣,那就不是鐘倩了,嘿嘿笑著,說景清懂我,懂我的人,都要打。
陳靈均當場就要跟鐘倩劃出道來,哥倆在拳上見高低。
當然是劃拳。
米裕卻是若有所悟,打算不再一年到頭,故作慵懶姿態。
朱斂接著說我們未必是一個好的傾訴者,同樣未必當得好一個傾聽者。
我們興許明白別人這句話說了什麼,話里又藏了什麼。但是我們未必知曉他們為什麼會說這句話,做這件事。
被隨波逐流,跟主鄉隨俗,是兩回事。
懂了這些世道人的彎彎繞繞,之后坐在自家桌旁,提起酒碗,是浮一大白,還是悶一大口,就是各自為人。
不然就是被世道人事給套了麻袋,挨了悶。總會被同樣的人,同樣的事絆一跤,栽同樣的跟頭,吃一樣的苦頭。
鐘倩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老廚子是希我好好練拳,別丟了福地武道第一人的名號?
老廚子倒是用心良苦,真把自己當自家晚輩了麼。所以鐘倩當時其實心里暖洋洋,還的。
結果朱斂忍了又忍,終于一個沒忍住,開始指著鐘倩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子是讓你有點眼力勁,長點心,別把這里當飯堂!
每天都要來此喝頓早酒的米裕,當場噴了口酒水,經常來此吃頓宵夜的陳靈均,一手捧腹大笑,一手使勁拍打桌子。
等到罵罵咧咧的老廚子視線轉移到他們上,他們便悻悻然起告辭離去,沒忘記拉走鐘倩。
鐘倩到了門口,說哥幾個晚上再來吃頓宵夜,今兒換換口味,幫我搞一大碗葷素搭配的麻辣燙。
當時有個貓在門外墻角的編譜,職責所在,掏出紙筆,記下了這樁恩怨。
山路上,陳平安說道:“我從扶搖洲返回,得到于真人提醒,路過東海水君府,見過那位本想興師眾的斬龍人了。”
謝狗笑哈哈道:“有我在邊,離著這麼近,山主就算是談論陳清流和王朱,一樣可以說名字。”
白發子這位落魄山首任編譜,是典型的做一行一行,認真問道:“敢問老祖,你們雙方見面的月日?”
陳平安氣不打一來,高舉手臂,雙指并攏。
白發子了脖子,立馬見風轉舵道:“算了,既然老祖有心藏拙,卑職不記錄在冊便是。”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騎龍巷歲鋪子的那頓酒,你再仔細說一遍過程,看看有無。”
白發子委屈道:“天地良心,一個字都沒掉啊。”
再說了,先前與你稟報軍,好些自己打算繪聲繪補充的細節,那王朱如何一挑眉頭,如何嫣然一笑啥的,是老祖你自己聽得不耐煩,直接回了一句說廢話啊。
白景笑瞇瞇道:“我好像沒聽說過這茬,箜篌分舵主啊,趕給總舵主娓娓道來,回頭我幫你與郭盟主邀功,記一筆。”
們拉上郭竹酒,組建了一個小山頭,深厚,無異于義結金蘭換過帖子的好姐妹嘛。
在陳山主和老祖的家鄉,小鎮那邊大年三十夜,一直有那走門串戶問夜飯的習俗,老人和婦人們,擺好一桌酒菜,負責在家待客,街坊大人們座喝酒,孩子群結隊,進門就喊,討要些瓜果和碎吃食。去年騎龍巷,石帶著小啞一起坐在火盆邊上守歲的時候,就到了主登門問夜飯的王朱,石本來是客氣一句,問稚圭姑娘要不要坐下來喝個酒,不曾想當時已經貴為東海水君的王朱,竟然真就答應了,稱贊了石的那盤臭鱖魚。不知為何,石總覺得王朱當時心不錯。后來在隔壁腳踩板凳跟人劃拳的白發子也來湊熱鬧了,跟那位初次見面、有幸與老祖當了幾年鄰居的東海水君,很是聊了幾句拋卻一片心的言語,其中白發子就有聊到那位斬龍之人陳清流,白發子的看法,比較“一般”,屬于尋常修士的一般見識,打了個比喻,覺得強龍尚且不地頭蛇,何況王朱還是地頭龍,陳清流只算是過江蛇,不用怵他了。
但是王朱當時的回答,很有意思,直言不諱,大致意思是即便哪天躋了十四境,可只要是對上斬龍之人,不跑就死。(注2)
這讓白發子吃驚不小,跟自己印象中的泥瓶巷婢稚圭,一個天一個地,太有自知之明了點。
白發子之所以主聊這種不討喜的忌諱話題,是因為早先夜航船上,吳霜降叮囑過,盡量說服王朱離開浩然天下,投奔歲除宮。可惜做個縱橫家,當說客,白發子就不是這塊料。果不其然,王朱似乎認出了白發子的份,主提及鸛雀樓,白發子哪敢承認此事,王朱的話外話,大概就是主婉拒了歲除宮的邀請。
謝狗聽到這里,抬手扶了扶貂帽,面帶譏諷神,“不跑就死?這是王朱的原話?”
白發子使勁點頭道:“一字不差!”
今天跟上次不一樣,白發子猶豫再三,還是多說了點幕,將吳霜降的盤算和想法,以心聲一并和盤托出。
陳平安不是喜歡多事的人,既然專門將自己和白景喊來一起下山,就需要自己與老祖……格外以誠待人了。
白發子愧疚道:“陳平安,是因為我先前沒說這個,導致你這邊的事出了紕?”
陳平安搖頭道:“關系不大。退一步說,即便有關系,也跟你沒關系。”
白發子悶悶道:“以后再有類似事,我不會去頭去尾說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
白發子還想說點什麼。
謝狗笑著安一句,“多大事,可以翻篇,就別搞得這麼生分了。”
陳平安陷沉思,他當然不清楚一個藏更深的幕。
只要王朱自己不愿意說,就是誰都無法知道某個真相的局面。
原來齊靜春曾經主找到過王朱,贈予一句大道讖語,“登鸛雀樓天高地闊,下鸛雀樓源遠流長。”
齊靜春甚至還教了將來該如何應對陳清流,教如何逃過一個看似避無可避的斬字劫。
去歲除宮,投奔吳霜降,在鸛雀樓修行,是一份大道前程,大概是的上策。
留在浩然天下,避讓陳清流,也能算作中策。
總之就是,去留皆可。
但是王朱偏偏都不愿意,非要跟那個雙鬢霜白的讀書人較勁。
就像一個頑劣孩子,聽不得古板長輩的教誨,一定要慪氣,你讓我做什麼,我偏要反著來。
齊靜春最后笑著給了一個建議,如果真遇到了什麼過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師弟,你可以跟他說,這是齊師兄的請求。
大概這就是下策?
這文圣一脈的兩個師兄弟,一個是幫困之人,一個是與之結契之人。
對他們兩個的為人世,不管有再多的不理解、不認可,還有那些即便理解了也不接的決定。
但是驕傲如王朱,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自己重頭來過的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兩個人。
齊靜春請求小師弟陳平安?!
陳平安懇求陳清流不遞劍?!
所以王朱在大殿之,才會那麼失態。
寧肯挨那一劍,承斷頭之劫,也不愿陳平安去低三下四求人。
山路上,三人沉默許久,白發子好奇問道:“你趕去解圍之前,既然他們對上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打一架沒?”
陳平安搖搖頭,“打不起來。”
王朱本沒有與陳清流掰手腕的心氣,一點都沒有。
謝狗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神,“還十四境呢,慫包一坨。”
白發子約莫是上次跟王朱聊得不錯,難得給這條真龍辯解了幾句,“蛟龍見那人,如當世劍修見陳清都。也如遠古劍修見持劍者。”
謝狗翻了個白眼,倒是沒有否認。自家小陌不就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按照那個謀劃,王朱去了青冥天下,就不必與陸地水運之主澹澹夫人、李鄴侯在的四海水君,均攤天下水運。甚至可以二次走水,先登鸛雀樓,等于是一種‘名正言順’的譜牒錄名,昭告青冥天下了。”
“再下鸛雀樓,順水海,只要有人從旁推波助瀾,合道十四境的可能很大,到時候獨占一座天下的水運。就又可以與青冥天下大道相契融,順勢得到白玉京的認可。”
“在這期間,歲除宮那塊閑置不用多年的歇龍臺作中流砥柱,終于可以派上用場。”
“王朱可以反過來庇護歲除宮,不至于出現某個最差的結果。簡而言之,這就是一樁公平買賣,王朱不必欠人。”
謝狗評價道:“環環相扣,兵家作為。”
白發子試探問道:“老祖,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若是平常,陳平安真就不給說話的機會了。
白發子說道:“有沒有可能,王朱上次主走歲鋪子,其實是想你幫做個決定?”
陳平安一愣,皺眉道:“不會吧?”
對于王朱主串門騎龍巷歲鋪子,他只想到了一層,王朱當了東海水君,躋飛升境,恢復真龍份,按照一貫的格脾氣,肯定不愿意錦夜行,必須炫耀一番。
這當然也確實是王朱的想法,但是比較表面。今時不同往日,境界一高,眼界就廣,會看得更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