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1)
張優是怎麽死的?
他失足跌下畫舫後,被泅在水底的人用鐵住纏雙足不令掙紮,驚恐之中溺死在河中的。
這種太平無事的時節,張優又無未結下什麽大仇,縱使品德有虧,也不至于鬧到謀害命的地步,此案有諸多蛛馬跡可查,那假冒的家仆,那幫尋歡作樂的同儕,那艘畫舫,那莫須有的水鬼,甚至是沿岸住的漁戶都有疑竇。但江都府查來查去,牽扯的人越來越多,查到現在仍是一本糊塗賬。
施連拿張優的事諷刺張圓,隔岸觀火還要拍手好。
張圓被中痛,面青白,目冷凝,直背脊,良久盯著他:“管不管閑事,有沒有好下場,又和閣下有何幹系?”
施連面帶微笑:“某也是道聽途說,史大人新上任三把火,取勘應天府近幾年的宗卷,翻了幾樁舊案,大有肅清吏治之氣,這些場風波,自然與某毫無幹系,但若是這些舊案……都多多與自家手頭的營生相關,難免讓人覺得史大人有所針對……”
“閣下若自清,又何懼針對,又怎知閣下口中的針對,是不是心虛自疑。”張圓劍眉擰起,死死盯著他:“至于我和兄長的下場,何時由閣下來評定,你一介草民,妄議,以下犯上,倒是好大的口氣和架子。”
張圓擺起威,施連也不惱,揚起濃眉,似笑非笑看著張圓,笑容似冷非冷,晃了晃手中酒盞:“史大人今時不同往日,這偌大的威,草民心有戚戚。”
兩個男人沉的目撞在一起,新仇舊恨皆有,阮阮坐在一旁,察覺他兩人之間暗流湧,大有劍拔弩張之施,猛然了肩膀,從張圓進天香閣起就心頭忐忑,聽兩人機鋒往來,知道這兩人其實冤家路窄,連大氣也不敢出,只怕自己私下結張圓和甜釀的事被施連知曉。
施連回神,輕輕嗤笑一聲,將杯中酒飲盡,眼風一掃:“傻愣著作甚,還不給史大人倒酒。”
阮阮猛然直起背,唯唯諾諾給張圓敬酒。
這段對話無疾而終,張圓膛起伏,冷眼見席間觥籌錯,笑語連天,酒喝過幾,帷幕遮擋又有舞伎歌姬解趣,衆人漸漸放浪形骸起來,只有他一人冰冰冷冷,格格不,阮阮跪坐在他邊,只覺子僵麻,捧著酒盞有些手足無措:“張公子……”
張圓滿腹想的是兄長的死,這一場不知打著什麽主意的鴻門宴,突然見阮阮十分惶恐的臉,才回神安邊人:“有什麽事我來擔,不會連累你。”
酒足飯飽之後,施連送客,張圓寒臉拂袖而去,衆花娘四散,施連先去湘娘子說了幾句話,又特意把阮阮召來喝茶,目意味不明,一不盯在阮阮上。
阮阮被他看得心裏發瘆,正不知如何是好,聽見施連慢騰騰說話:“今晚兒宴席請的這一幫子人,我瞧著你一進門就瞥著張史,說也瞧了三四回,坐在他邊也是束手束腳,含帶怯,倒不像平常的你,倒是奇怪?”
阮阮扭著手,著嗓子扯謊:“他和旁的員不一般,奴沒見這麽年輕俊俏又端正的大人,多看了兩眼。”
“了心思了麽?”施連漫不經心看著手中的酒盞,臉郁郁,“你看中他倒是好的,這人家眷在江都老家,他一人在金陵做,邊倒是孤獨……阮阮,我把你的罪籍贖出來,你跟著張史如何?”
他聲音輕飄飄的,阮阮卻如聽平地驚起一聲雷,不知作何反應,又聽見施連道:“你承著我這個,幫我個忙。”
“公子要奴幫什麽忙?”
“自然是在他邊好好服侍他。”施連瞥了一眼,慢悠悠將杯中酒盡,輕聲道:“他一個人在金陵,我不放心。”
施連和阮阮說了一席話,阮阮眼珠轉,抿著拿不定主意。
他打道回府,小轎沿著秦淮河走,河岸依舊燈火通明,這時辰已經不早,將近子夜,卻有叮咚叮咚的琵琶聲從河中畫舫裏傳來,清脆曲聲拂轎簾,施連在轎闔著眼假寐,聽見曲聲也不住簾細聽,原來是一曲唐時的《綠腰》,這琵琶聲,他恍然記得兒時他母親的撥弦,雪白的十指翻飛如蝶。
時至今日,母親的音容笑貌早已如煙散去。他和人的始終隔著一層東西,像羊角燈,他在裏,人在外,也許真的有只小小的飛蛾闖進來過,駐足在燈壁上,輕輕扇羽翼。
他在這琵琶聲中停留了片刻,想的是容貌,靜時微風拂柳,笑時眉眼彎彎,回眸的神是純真又嫵的,不過這些都大抵留在了數年之前。怎麽不會有意難平的時候,譬如西湖邊的重逢,他過馬車的薄簾窺視,面頰紅潤如花,雙目炯炯,聲音脆甜,像一只飽滿的桃。
到家已是夜半,主屋熄了燈,有婢子守夜等施連回來,甜釀已經睡下,施連讓人伺候更洗漱,細細問婢子家中這一日靜,屋裏人的食住行。
金陵夏日比江都熱上許多,室換了裝飾,花窗糊的俱是輕薄的羅紗,涼風室,著薄的素帳,兩人睡的那張攢海棠花圍鋪了竹簟,甜釀睡在側,月輝般的手臂搭在枕上,睡恬靜,他褪下裳掛在枕屏,也挨著在竹簟上躺下。
迷迷糊糊知道邊有人,聞到他上的酒氣和香氣,努力睜眼,含糊問:“什麽時辰了……從天香閣回來的麽?”
“嗯。”他將摟懷中,啄了啄潔的額頭,“睡吧。”
說是要睡,兩人都閉著眼,燭暗淡得像一縷雲霧攏在簾外,呼吸靜謐,簾已勝過千言萬語,甜釀閉著眼在他懷中扭了扭,將手按上了他的口,隔開一點距離,輕輕了聲,吐氣:“別……”
那手已然迫不及待,到的卻是一方厚厚棉緞,施連頓住指尖,算算日子,頗有些落寞地回手。
縱使面上如何不聲,總有些東西令他不快,比如今日的張圓,比如每月的癸水。
施連既然停住作,甜釀在他懷中呆了片刻,似夢似醒翻了個,蜷背對他眠。
次日一大早,婢魚貫推門進來伺候梳洗,順兒從前院過來,隔著門檻向施連打千:“公子,丁字庫黃公公那邊遣人過來取銀子。” 又道:“平貴派了個副手下船,正在書房等著見公子,說是有要事。”
平貴管著施家的標船,約莫兩三個月會從江都來金陵見施連一面,平日若有事遣人書信往來,前些日子主仆兩人才見過面,不知何故突然遣人下船來。
施連當即起,匆匆披上外衫,領著順兒往前頭去。
黃公公那邊遣來的是個小太監,來取八千兩銀的急用錢,家裏先打發了小太監回去,書房裏站著個臉灰黑,船工打扮的中年漢子,來人見了施連,抹了抹額頭的灰汗,從袖中出平貴手書遞給施連,又慌忙作揖道:“平貴哥遣小的來金陵尋公子主事。”
“出了何事?”
施連一邊見信一邊聽此人道來:“前日我們駕著船在淮安過秤驗,原先都已打點好,船過鈔關,下水閘口偏偏出來個驗,說甚麽船吃水太深,又要看關契,要停船核查鹽引和掣驗鹽包,平貴大哥和驗爭執起來,那驗不依不饒,帶著一隊兵將過來截船,我們駕著船躲避不及,石灘水淺,頭船撞在礁灘上,撞壞了船,一時連帶著後頭的船也遭了殃,那驗不管船損,又囔著要文牒稅卡,平貴大哥不得氣,帶著大夥兒廝鬧起來,掙闖了出去……”
施連挑眉瞥他,那副手咽了口水,喏喏道:“我們駕船到了前灘船塢袖修理,後頭來了隊差捉人,逮了平貴大哥,又扣了鹽船……原來廝鬧中那驗不慎失水,救回去捱過一日便死了……”
施連聽罷,面黑沉,黑眸銳利:“所以你們駕著船闖,還鬧出人命來?”
副手低頭不說話。
“淮安向來不出岔子,既然船已牒出鈔關,也沒有再回去驗的道理,那驗如何咬著不放?”
那副手答道,“這驗是今年新補的員,和我們沒甚,平貴大哥和此人有點私怨……兩人此前在淮安酒坊喝酒,為了爭個席面起了齟齬,這驗公報私仇,知道平貴大哥領著鹽船,故意在這關卡上滋事。”
“這次一共領了多鹽出來?”
“一共兌了八萬鹽引,下艙還有數千擔的北地硝皮子和墨石。”
眼下正是鹽荒的時候,船上載的是今年頭一批的夏鹽,最是好銷賺利的時候,也最耽誤不得。
此事可大可小,施連沉片刻,先去了趟鹽院,托了關系要擺平此事,相的員收了銀子,私下了兩句:“今年朝廷庫裏銀短,派了工部侍郎來江淮監理鹽課,馬上就要到任,要辦事,手腳須得麻利些。”
施連點頭道是,又派人去了漕運司取了文書,著旺兒和船上副手一道帶去淮安,另備了一筆銀子帶去疏通。
甜釀連著幾日見他忙碌周旋,約聽孫先生說家中標船在淮安出事,甜釀還記得,當年藍可俊掌施家兩條標船時,就因運私鹽死在獄中,施連還帶著和平貴去了一趟淮安把標船領回來。
心中有些沉沉浮浮的不踏實,特地空去了一趟天香閣,明著要陪湘娘子,卻是去尋阮阮說話,踏阮阮臥房,卻是滿室空,不知何時人去樓空。
“拿了放契,跟了一位員,早幾日就不在天香閣裏。”花娘們紛紛道,“聽說是施公子的意思,一大早就收拾包袱走了,我們好些姐妹都未來得及道別,也不知何時才能一見。”
甜釀向潘媽媽打聽阮阮的去向,才知那個員是新任的應天府監察史,名字張圓。
怔了許久許久,才聽見潘媽媽笑道:“是施公子做主放阮阮出去的,我們料著你從施公子得知消息,姑娘不知道麽?”
和阮阮好,施連卻從未在面前提過只言片語。
好端端的,為何要把阮阮送給張圓?
施連從外應酬回來的時候,看甜釀坐在院裏的木椅上,邊擱著一把團扇,傍晚夕已散去餘熱,的側影和花木一起投在牆上,那影子纖長,是極溫的。
他在外頭用過飯,就著的筷箸吃了幾口小菜,倚在椅上著自己額頭,眉心夾著點疲憊倦意,甜釀看他煩惱——他實在很有壁的時候,近來卻總是有些不順。
甜釀將他的腦袋挪到自己膝頭,替他按著額頭,小心翼翼問他:“是船上的事?你要去淮安麽?”
施連閉著眼沉默半晌,抓住垂下的袖子,低聲道:“我不放心你。”
“你不必看顧我,我好著呢。”垂著長長的睫低頭凝視著他,“我在家等你回來。”
施連彎起,睜開漆黑的眼仰面看著:“你舍得放我去,我可舍不得走。”
他撥開鬢角的碎發挽至耳後,了白玉般的耳和上頭的珍珠耳墜:“也用不著我親自去,那邊自有相的說客,花點銀子打發了便是。”
家裏賬目進去如流水,手裏管著家中的一部分賬簿,知道如今家中資財比當年不知勝了幾倍,看他平日際,多見衙門裏的胥吏和各部的員監,說是庫府的買辦商,手裏又握著幾條標船辦貨。
“都是些零狗碎的事,一些小岔子。”他著的荑,懶散道,“近來也是奇怪,要不是這個沒打點好,那個沒照應周全,倒像是我犯小人,挑個空兒,我們一道去寺裏住兩日,去去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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