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會兒有點認死理。

認為涉及犯錯犯罪之事，該怎麼罰就得怎麼罰，再親的人都不能寬縱。

這是段溯告訴我的，他說律法或許不夠完善，但若包庇之事層出不窮，相護，必惹民怨。

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但我仍然親自跑了趟廷尉府。

彼時，廷尉是我爹的眼中釘秦大人。

說起來，我爹小氣的，總是看秦大人不痛快。

但又任由秦大人步步高升，從廷尉卿到廷尉，位列九卿，也算重用。

秦大人對我很是禮待。

在我說明緣由之后，拿來蕭江之案的卷宗給我看。

“四年前被貶的罪名是治水不利，這次是私放犯人。”

我看來看去，上頭證據列得詳盡，證人證應有盡有，還有蕭江認罪畫押的手印。

“蕭江認罪很輕易，并未用刑，”秦大人頓了頓，問我，“世子為何問起蕭江之事？”

我心想，若我說與蕭江之是故，唯恐影響秦大人最終對蕭江判罰的決策。

“隨便問問……他這回了多賄，放的什麼犯？”

秦大人說：“倒無賄，可私放的犯人事兒大，聚了數百眾，聲稱要滅了我朝，雷聲大雨點小，倒也等同謀反。蕭江放他們，依律法同罪。”

我目瞪口呆。

“數百眾？”

數百眾就要滅了我朝？這什麼異想天開的路子？

秦大人說：“是啊，這種事還不算罕見，一般都是難民鬧出來的，蕭江這案子我還沒來得及細審，猜是八九不離十。”

奇怪。

既然是難民，管溫飽都難，自然是拿不出行賄的銀錢，蕭江又是圖什麼，才要放了他們？

于是，我去見了蕭江。

昏暗的牢房中是一的異味，我險些吐出來，費勁忍了忍，才能往前走。

一排牢房里，每一間都關著犯人。

我由牢卒帶著往前走，那些犯人們都著木欄，眼的打量著我。

我習慣了被人注目，卻在這時候渾不自在。

這里關著的都不是普通犯人，都是難以再見天日的，這輩子哪怕還能活著，也走不出這里。

而他們，倒也不知有多人是真正的罪有應得。

蕭江的牢房在很靠里的地方。

他盤端坐在里頭，頭發散垂在臉側，將面容在影中。

察覺我在他面前停步，這才抬起頭，正視我，打量我。

他因認罪畫押的爽快，便沒罪，上沒有傷痕累累，只是這一略顯臟污的囚服，和他披散的發，有些狼狽。

他滄桑落魄，那濃眉毫無銳氣的長相，看起來是憨厚老實的那一掛。

他仔仔細細的看過我，似在考慮究竟有沒有見過我。

“你是……”

“賢王世子，宴予懷。”

我自報了份，名姓。

蕭江大概是自以為死到臨頭，并未對我行禮，言辭倒是尊重。

“世子殿下，尋罪臣何事？”

我直截了當地說：“我來問問，你為什麼放了那些犯人？”

他并不是放一個，他放了一群。

蕭江見我這樣問，眼中。

“那些不過從小樹皮充才活下來的難民，沒走出過縣城，不知天高地厚。”

“前陣子大旱三月，吃食更加缺，他們實在極了，到了人吃人的境地，才行差踏錯，以為幾百眾便能翻覆天地。”

“長安朱門狗臭，哪知夜郎路有凍死骨，可我在夜郎為數載，沒法裝看不見啊！”

“若能溫飽，誰不貪太平日子？以卵擊石，不過是想要天家看到他們，救救他們。”

“可暴的消息傳到上頭，就只是刁民謀反。”

“上達天聽這四字寥寥數筆，卻何其艱難！”

“世子殿下，我無力扭轉夜郎寒迫的局面，是我無能，治罪于我也是理所應當。”

“但請世子殿下發發慈悲，放了他們吧！”

……

走出廷尉府，我的心緒難以言訴。

夏朝疆土何其遼闊，萬萬余眾，而每一份苦難想要上達天聽，中間要歷經多人，才能皇帝的眼。

好比廷尉府的案件，秦大人會一一閱過，卻也沒功夫一一親自去審個明白徹。

而我頭一次覺得“不知天高地厚”，是這樣悲哀的話。

他們是井底之蛙，跳不出枯井天地，妄圖用頭顱來撞碎那比他們還厚實的城墻。

那我呢？

我又是什麼？

……

我進宮一趟，告訴太后，我要親自徹查夜郎難民暴一事，重審蕭江私放犯人一案。

太后問了我緣由和已知的來龍去脈，蹙眉沉思道：“夜郎大旱的折子，皇帝是看到的，也批復了賑災糧餉。”

我問：“從糧餉出國庫到夜郎，其中要經過多人手？”

“你去查，“太后說，“也可與你哥哥說一聲，他指派人助你。”

……

查案這種事，有意思的。

未免一葉障目，我親自帶著賑災糧草遠赴夜郎，用眼睛去看民不聊生，用耳朵去聽怨聲載道。

當真是繞床鼠，蝙蝠翻燈舞。

又是路有婦人，抱子棄草間。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了，段溯為什麼起早貪黑，不自己有半點空閑。

因為只要他得一點空閑，事就可能假手他人。

甚至哪怕他親自過目，親歷而為了，他也無法保證他的恩澤，能真正到達他想給的地方。

所以他累，他辛苦，卻還是有這樣照不到的角落，在生靈涂炭。

……

蕭江沒有撒謊。

他能力的確算不得強，當年不能功治水，后來在夜郎也改變不了當地窮困潦倒的局面。

但他雖平庸，卻也有一正氣。

他敢私放暴的難民，也敢作敢當。

他無罪。

未免打草驚蛇，先揪出了貪污賑災糧餉的員，再釋放的蕭江。

他出牢獄那日，我在高看著，看到蕭瑤跟在家人后，一同等在天牢之外。

神態繃著，盯著天牢的鐵門。

哪怕事先通知了，依然擔心有變故，怕父親不能從里頭出來。

而鐵門大開，蕭江擺了鏈條，從里頭走出的那刻，蕭瑤反而流了淚。

我心中有寬。

至此時此刻，對蕭家來說，是死里逃生，是圓滿的。

沈歲寧站在我邊，說：“接下來蕭瑤還有的哭呢。”

我不解。

“嗯？”

沈歲寧說：“李太師那個老不要臉的，是真看上蕭瑤了，蕭母答應等蕭江出牢房，就把兒雙手奉上。這不，出來了，他們還當是李太師幫的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