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擔憂他們會抵抗不住絕世劍譜的,貿然修習,就拆分兩半,希能彼此約束。在道盡了利害之后,他終于溘然長逝。
留給繼任掌門的,只有一套注定不能習得的劍法,和需要苦苦瞞經營,才能得以維持延續的偌大宗派。
喪禮十分簡單,服喪也不過半月,這是劍祖生前自己強調的,兩個徒弟也順從照做了。
有一件事,他們卻違逆得十分徹底。
喪期一過,那兩半劍譜便被攤開在案上,由雙方看了個分明。
顧長綺用手指按著某字跡:“我覺得這里可以修改。”
柳長空說:“嗯。”
顧長綺又翻開一頁:“這一招顯然過于耗損力,也可以改。”
柳長空說:“嗯。”
顧長綺嘩啦啦翻到最后:“我這半本,至有三十八地方可以斟酌,十三個必須完善,拿到劍譜的時候我就在考慮這些……但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反復試驗,才能有定論。”
柳長空點點頭:“好。”
顧長綺看著他:“除了嗯和好,你還會講什麼?”
柳長空便不說話,只靜靜地和對視。
他依然這般不善言辭,外人看來是淡然孤傲,但顧長綺知道,這是日復一日“不會說話便閉”的訓誡有了效。
這個師兄,劍一流,但在其他方面有種置事外的冷漠。
顧長綺合上劍譜,堅定地說:“我知道這很難……但我已經下定決心,會把它好好修改一遍,這是師父的愿,也是明凈峰唯一出路。”
“師父被稱為劍祖,劍這一武在他手中已經發揮到了盡頭,前路邁無可邁,境界破無可破。他囿于劍之一字,即使想要突破,也只是向罷了,這是他最大的錯因,也是明澈劍譜最大的不足。”
“還記得興平十七年,我們在冀州谷遇見的刀尊弟子?我當時才曉得刀還能揮出那般弧度,刀和劍,在足夠領悟過后其實并無太大不同。為何一定要枯守界限,以至于裹足不前?”
“我會嘗試更多東西,唯有突破和容納,才是修改明澈劍譜的要義,我已決心去西域游歷,聽說那里最近興起一種十分奇特的劍法……師兄,你覺得如何?”
柳長空說:“你會是個好掌門。”
顧長綺愣住了:“此事還未有定論,師兄你……”
柳長空緩慢地搖頭,那雙平日里淡而空的眼此時映出對面人的影。
“你會是個好掌門,”他重復了一遍,“明凈峰因為你,一定能更長久。”
“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去記載那些方外劍招,再把它們帶回來,不管是西域還是東海,我都可以為你去。”
“我沒什麼追求,所不過一劍……,”他微微停頓,“而已。”
于是顧長綺便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憎厭明凈峰,但柳長空不會。
上任何人都可以覺得他們為了爭奪掌門之位生出齟齬,甚至兵刃相向,但他們知道事實不可能如此。
柳長空從一開始便未貪圖過任何——
他只想看著喜歡的姑娘得償所愿罷了。
前者,顧長綺一開始就明了。
而弄清楚后者,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那是個暴雨如注的夏夜,柳長空的死訊傳到山上,執筆的手一抖,墨在宣紙上暈出一大團濃黑,像極了天角暗沉烏云。
他們說,霜風劍中了埋伏,對方有備而來,帶著不下五十人去圍剿堵殺……天下覬覦明澈劍譜的人何其多,這不難想。
他們說,雙方在懸崖邊上激戰一個晝夜,霜風劍終究寡不敵眾,不幸落敗,從高崖之上滾落,尸骨無存。
他們還說,現在江湖上便有了謠言,說是您為了掌門之位找人來刺殺他!鬧得沸沸揚揚,您要不要出來說兩句?
顧長綺說,不用。
他已折損于半途,必須要把剩下的路走完,那才是重點。
明年春,顧長綺斬殺了西域三俠,在他們口中得知,柳長空有劍譜的消息,是叛出季室山的僧人空明告知的。
空明其人,顧長綺認識,野心極大,但天資有限,從前游過一段時間,甚至可以算是朋友。但自從劍祖辭世后,他們再也沒見過這位僧人。
而顧長綺知道,已經不能再見空明,甚至這趟回去后不能再下山見任何一人。
因為不知道這件事會被空明告訴多人,也不知道劍譜如今在誰手中,同他們手的那一日,便是真相徹底被揭開之時。
在劍譜被重新改寫之前,必須瞞住這個。
從此,蔥蘢青山了孤墳,守著一個,等待著一個永不會歸來的人。
憑靠著記憶,還是練了初本的明澈劍法,即使明知它會折損的壽命——若有大敵當前的那一天,必須有能守住這里的能力。
后果很快顯現出來,老得很快,白發如初雪一般轉眼落了滿頭,時不時嗜睡昏迷,像任何一個上了年紀的垂垂老之人。
而空明終于出了試探的獠牙,這些年,總有外人在山下徘徊,甚至宗也捉住過不潛伏查探者。
圖窮匕見那一日,空明站在了對面。
他以為只有半本劍譜,然而使出了挽長風,本應只有柳長空會用的挽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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