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門外有人通傳,說侯夫人到街口了,警惕地瞥了青年一眼,在對方莫名的眼神中,抱著臂走了。
行至大門,剛剛站定,便聽馬蹄紛,一棗紅騎裝的人縱馬而來,旋風一般勒停在侯府門口。
此人正是侯夫人黃皖,泠瑯連忙行禮,心中正慨不愧是侯夫人作風,目卻頓時一滯。
那高大黑馬之上,還有一個人。
一襲天青長衫的男人,坐于馬上,正扶著侯夫人的腰,垂首往門口看。
泠瑯猝不及防同這人對視上,著這張斯文白凈的臉,一時僵在原地。
總算曉得,為何侯夫人氣度方正傲然,丹眼也十分凌厲,而江琮卻是相反的清潤溫雅,原來全來自于他的父親,涇川侯。
那雙桃花眼,看牛糞都能含幾分,泠瑯方才對視的那一下已經深深會到,只能慨老子畢竟是老子,江琮青出于藍,并未勝過藍。
雙方見了禮,寒暄了幾句,才知道侯夫人在路上同涇川侯不期而遇,二人干脆舍了車駕,直接打馬回京了。
如此率之舉,帝竟也欣然應允了。
泠瑯唯唯諾諾,喊了聲父親,涇川侯含著笑,說已經聽侯夫人講過子璋娶了新婦的事,他十分欣歡喜云云。
中午的接風宴,自然又是一番談笑風生。
涇川侯江遠波,當年在清遠渡口一戰名,憑三千士卒大敗敵方一萬人,從此被民間稱為“江上諸葛”。本人不通刀劍,但用兵如神,極善水戰,滿腹詩書經文,人還生得儒雅倜儻,因此又有儒將聲名。
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現在的江上諸葛不用揮斥方遒,決勝千里。被妻子抱怨斥責,也只能笑地聽著,還不時倒茶添菜。
“子璋都婚都半年了,兒媳這才見到你,算什麼事!”
“夫人恕罪,來嘗嘗這口鮮蘑。”
“讓你多帶幾個仆從,從來不聽,有事連個傳信的都沒有。”
“是我疏忽,這湯不錯,夫人用一點。”
“這回得了藥又怎麼樣,子璋都好全了,我看是牛棚里關貓,瞎忙!”
“夫人說得是——紅桃,再取一只碗來。”
“我喝足了,取碗做什麼?”
“涼一涼這炙,聞著像放了西域香料?”
“不錯,是紅蘇子和犀葉……”
泠瑯看著,覺得那句“夫人說得是”,父子二人的語氣簡直十十的相像,連岔開話題的自然態度,也如出一轍。
又悚然一驚,難道自己很多時候,也是這麼被江琮哄得暈頭轉向的?
視線移過去,青年正在低頭飲茶,注意到有視線投來,他掀起眼皮,似在問詢何事。
泠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一轉頭,發現涇川侯夫婦正含笑看著這邊。
涇川侯溫聲道:“聽聞泠瑯同子璋二人相甚好,我親眼見到,心中更是寬,他這回能平安醒轉,還得多虧了你。”
他微微一笑,變戲法似的出一只匣子:“頭回見面,禮不可廢,這點東西,還請兒媳收下。”
泠瑯忙起謝過,彼此寒暄了兩句,涇川侯又對江琮道:“好轉,是好事,你母親這些年獨自勞,你也該努力上進,多幫襯著點。”
江琮答了是,雙方談了一會兒,皆是一問一答,沒談多的話。
泠瑯覺出滋味,這對父子的關系好像不是很親近,江琮在侯夫人面前,反而自然許多。此時他面含微笑,恭敬有禮,也只不過是恭敬有禮罷了。
席散,二人回了熹園,泠瑯到底知道了這是為何。
侯夫人懷胎的時候,是在軍中,正值顛簸,差點沒過這一關,涇川侯因此一直不怎麼喜這個獨子。
泠瑯有些莫名,著淡淡敘述這些的青年,遲疑道:“可是,據我所知,如果要……那也得侯爺自己……”
吞吞吐吐,江琮卻笑了聲,明顯聽懂了:“因為那也是一場意外。”
看似溫和實則冷淡的父親,雷厲風行卻疏心大的母親,在這樣的環境中,怪不得江琮能掩人耳目,借病做了這麼多事。
也難怪,他會是這樣忍沉默的子。
江琮頭一次和人說起這些,雖難以開口,但看著的神,竟鬼使神差地,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
說他兒時的寂寞,沒有玩伴也不準出門,只有日日和自己下棋,直到被選為伴讀,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
說生病之后,侯夫人日日憂心忡忡,涇川侯找來醫生,竟查出了這并非病癥,而是毒素——
他以為事敗,用在宮中誤撞上歹人搪塞,謊言百出,對方卻并不關心,只居高臨下地說,宮中莫測,此事你知我知,別讓母親知曉。
他的父親不他,但很他的母親,去尋醫問藥,只為讓放心。江琮覺得這樣也足夠,他習慣了來自至親的冷漠,因此有些話一時沒說出口,便再也沒說出口。
這些話一一出口,聽到后面,神懨懨的,像得知了什麼傷心故事:“那你一定很難過。”
江琮想,這算什麼,他早就不為這些煩惱,但看著那雙晶瑩亮的眼,他還是說:“是有些難過。”
于是,一雙手小心地了過來,連帶著溫的呼吸,他垂著眼,想自己真是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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