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前世今生

朝有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并沒有死。

當時殺陣一開，所有修士都耗盡了全力，重傷倒地一片。

再後來，朝睜眼，發現自己還留有一口氣，覺得幸運。

心裏很激。

他知道這片刻的清醒也是饋贈，只要活著。

沒有人不想活著回去。

朝想起自己剛來此地的時候，和一衆仙門子弟商討降魔事宜。

如何布陣，如何敵，如何安百姓，如何將影響降到最低。

有的時候，他們會談起至親好友。

朝自知，他向來不是一個善于談之人，但在那樣的境下，他不否認，自己會想起靈淮，會想要談起靈淮。

于是就有人知道，朝沒有娶親，但有一個弟弟。

“我留了一封信。如果回不去，會有人幫我遞給我夫人。我走的時候他們還什麽都不知道呢，我那傻兒子只知道哭，真人頭疼。”

朝說：“我弟弟也很哭。”

“你有弟弟？多大了？”

“十七。”

“十七還哭鼻子呢？”和他談的人笑了一笑。

“哭的。”

多大都哭，朝知道，等到這裏的消息傳到靈淮那裏，他很輕易地就能想到，靈淮會哭得怎樣傷心。

他也是個有牽掛的人。

人生在世，再孤僻、再不近人的人，心中也不可避免地有所念想。

牽腸掛肚，日思夜想，人活著有時候就靠這麽點念想，不多，但已然足夠。

不管外界發生什麽，心裏總有一個地方是用來存放這些念想的。

只要一想到，心裏就是的。

說脆弱也脆弱，說堅也堅，握著怕太，松開怕掉落，這樣矛盾，這樣奇怪。

有時候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給他，滿心以為自己能做好，其實自己也不是不明白，承諾說出口簡單，做起來卻難。

他也想活著回去見靈淮，但是追擊重傷的邪魔時，朝還是想也沒想就出了殺招。

劍修的本能，他最知道如何勝，也知道何時會敗。

他們這類人說聰慧也聰慧，總是能預見很多事。

但說笨也笨，敗也要進。

-

再後來，朝好似了鬼魂。

但奇怪的是，他常常能應到靈淮，在不同的場景，看到他。

一開始，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一些破碎的片段。

狐貍一團，在睡覺，好像醒了一下，有時候他在曬太，眼睛微微瞇起，百無聊賴，有時睡在書案上，翻打翻硯臺，沾一的墨，在白紙上蓋上一個接一個梅花印。

再後來，這些片段就多了起來，似乎也變得更連貫起來。

前世今生，朝統統看見。

他在混沌之中，好像也做了一個接一個的夢，有的時候，這些又都會消失不見，然後他重歸沉睡，他從來不曾這樣嗜睡過，好像很疲憊，但實際什麽覺也沒有。

直到某一日，一片虛無之中，那個鈴鐺響了一響。

-

朝從來沒有想到會在“冥界”看到靈淮，他遠遠站在那兒，年影，被火束包圍，失魂落魄。

朝上前去，一把將他拽起，眼是讓他魂牽夢繞的一張臉。

但那一刻，朝怒了。

他沒想到靈淮這麽大膽，這個樣子，也敢找到冥界來，他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清醒，險些覺得自己已經被嚇活過來。

因此一些話也沒過腦子地傾倒而出。

然後，他又將靈淮惹哭了。

朝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很不合格的哥哥，一個對靈淮并不好、甚至還很壞的人。

他幾乎很快就後悔了，把靈淮攬進了懷裏。像他想過無數次那樣，用盡力氣，嚴合，抱住。

“是我不好，我的錯，我不該對你說那許多傷人的話，那些……那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話。”

生前從未對靈淮說過的語，死後才肯說出口。

但靈淮似乎很包容，他哭得一一，不忘擡手抱上朝的脖子。

他說：“我知道。”

他將腦袋在他的鎖骨，眼淚沾上朝的皮，極熱，極燙。

“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朝拍著他後心幫他順氣，茫然的，不解的，憂心忡忡地問。

“你不該來，等會兒就回去好嗎？你知道，這裏不能待太久。”

靈淮已經夢太久，在這一刻，抱住朝的時候，他也覺得是夢。

他其實知道是夢了，但他也知道，當自己意識到這一點，當他完整地記起朝，夢也就要結束了。

可是，不夠。

靈淮抱著朝，像怕他又消失，徒然地抓。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朝，我要怎樣才能再見到你？”

不是夢，不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是明正大，是平凡尋常，一個平等坦誠的相見。

他們竟從未有過這麽一天。

“會的。”朝道：“你活著，我去找你。”

“真的？我活著，你就來嗎？”

“嗯。”朝無比溫地看著靈淮，他說：“我去轉世，下一世，我會找到你的。下一世我還去找你，你要相信我。”

他已經游了太久，他也想尋一個解，或許是為了這一點惦念，久久不肯離開，但是此刻，他不再想要沉溺于靈淮的夢境了，他知道是鈴鐺的緣故，他屢次看到靈淮，是因為靈淮也夢著他。

那些荒誕不經的、破碎的夢，是靈淮想要留他在人間。

他也不想忘記靈淮，所以哪怕是夢，也甘之如飴，深深眷。

但他也有清醒時候，他看著靈淮，他知道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要解，靈淮也要解。

朝看著他，想要記住他的眉眼，他的模樣。

“你要好好活著，不要總是夢見我。”他笑了一下，“而且老夢到我死就算了吧，等來世，我去找你。”

“那你還會記得我嗎？”

“會的。”朝手上靈淮眉眼，最後，劃到眼尾。

“我看到這顆淚痣就想起你了。”他輕聲說：“我知道你是只漂亮的小狐貍。”

“你要是敢認錯……”靈淮沒說下去，瞪了朝一眼。

朝就又笑了。

“那你罰我，我們都再見面了，你罰我什麽我都會認的。”

靈淮似乎被說了。

他知道朝又要走了，他做了太多這樣的夢，只是這一次，朝不再不告而別。

他想他一直在等這個告別，已經苦等了太久，朝終于肯說出口。

靈淮因此也不再苛求其他。

“你一定要來。”他說：“我會等你的，我會一直等你的。”

朝了他的眼淚，最後道：“好，我一定來。”

說罷，又一次地，他消失在靈淮夢中。

-

那之後，靈淮就再也沒有夢到他了。

一只白日狐百年難遇，可以辟邪，可以通神，可以造世上最好的夢。

是他執念太過，才會夢也變噩夢。

四方降魔過後，邪魔之禍漸漸平定，詛咒散去。

仙門沉寂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

人間重獲生機，靈淮在這裏定居下來。

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