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北風呼嘯, 紅牆黃瓦堆著厚重的積雪,園中空無一人,杳無聲息。
唯有烏木廊檐下垂手侍立著宮人, 兩人手提羊角宮燈, 燭如流水, 流淌在兩人腳下。
天上仍如棉扯絮一樣,七零八落飄落著雪珠子。
忽聽暖閣中傳來細微的一聲靜,宮人對視一眼,忙忙往外走出傳話。
剎那,傳水的傳水,傳膳的傳膳。
一衆宮人著半舊的綾紅襖子,捧抱膳, 穿花拂石。
窸窣的腳步聲踩碎了園中的安靜。
暖閣中, 青花纏枝香爐燃著裊裊的瑞麟香, 白霧氤氳而起,如仙如夢。
鵪鶉粥燉得稀爛,香溢在粥中,香甜不膩。
十錦攢盒底下,還有好幾顆餞, 應是為了虞寧等會的藥膳提早備下的。
虞寧擡眼,悄聲往紫檀書案後的沈京洲遞去一眼。
沈京洲閉著雙眼, 金滾邊的墨綠狐裘松垮披在肩上。
他一只手著眉心, 斂去眼底的紅。
多福躬伏在下首, 言語說不出的恭t敬謙卑。
“陛下,昨日紀老將軍遞來折子……”
虞寧收回目, 鬼鬼祟祟出一手指。
指尖甫一到攢盒中的餞。
倏然,耳邊安靜一瞬。
多福回話的聲音不再, 目是香爐中燃著的青煙。
再往上,是沈京洲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虞寧訕訕垂下手指,一雙目波流轉,如花似。
虞寧假裝向窗外。
多福忍俊不,想起正事,又忙不疊斂去角的笑意,正道。
“陛下,您這些時日都不曾上朝,倘若明兒再不去,只怕朝中臣子會……”
沈京洲冰冷的目掃落在多福臉上。
多福大驚,當即改口,他笑道。
“是老奴多了,陛下雖不上朝,可要事卻一件也不曾落下,想來朝中也無人敢置喙一二。”
虞寧懵懂擡起雙眼:“陛下不上朝嗎?”
沈京洲勤勉,半夜都在理朝政。
虞寧偶爾會心生疑慮,沈京洲的作息怎麽比這只小鬼還間。
末了,虞寧又後知後覺。
也不是小鬼,而是人。
沈京洲抵在扶手上的指尖輕擡,多福領命退下。
虞寧起,款步提。
這些時日又瘦了好多,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曳地,淌著金黃的燭。
走上前,虞寧忽覺沈京洲眼下浮著淡淡的一層青紫。
口詫異:“陛下這是幾日不曾歇息了?多福不是說陛下這兩日都不上朝……”
話猶未了,虞寧自覺收住聲。
訕訕捶了下自己的腦袋。
只怕自己是睡太久睡糊塗了,沈京洲多日不曾歇息,又不上朝,除了守著自己,還能是為何?
伏在沈京洲膝上,像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又像還在夢中。
虞寧喃喃自語。
“陛下,你原來這麽喜歡我啊。”
赧然一笑,臉上泛起笑意。
虞寧雙手捧著臉,眉眼彎彎,杏眸猶如綴著滿天星空。
沈京洲角噙幾分笑:“殿下如今膽子真是大了。”
都敢當面同他這樣說話。
虞寧哼哼唧唧,芙蓉底鞋在空中晃,一搖一搖。
半瞇著眼睛,摟著沈京洲的手臂笑道:“我膽子小的時候,也很喜歡陛下的,陛下……陛下不喜歡嗎?”
半揚起腦袋,盈盈一雙秋眸宛若湖水瀲滟波。
近在咫尺。
氣息織,瑞麟香輕盈,飄在兩人之間。
沈京洲嚨溢出一聲輕哂:“還以為殿下會恨我。”
“……恨陛下?”
虞寧不明所以,一頭霧水,“好端端的,我為何要……”
連那個字都不願提起,皺眉沉,不語。
沈京洲挽,笑而不答。
虞寧垂首低眉,埋頭擺弄沈京洲腰間系著的白玉如意佩。
“陛下是在說我……”
“父皇”二字終究生疏,虞寧都記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見過武哀帝了。
好似自從自己懂事開始,武哀帝從未過問自己只言片語。
即便是虞寧請安,武哀帝也是閉門不見。
“我其實……不大記得他長何樣了。”
時被麗妃關在屋裏不聞不問,虞寧也曾妄想過和武哀帝告狀。
可後來,再也不會做這種千秋大夢了。
那樣一個殘害忠良的人,不配為君,也不配為父。
虞寧垂著眼皮,低聲呢喃:“除了陛下,從未有人對我好過。”
無人會不眠不休守著自己,更無人會為自己的生死掛心。
虞寧挨著沈京洲,吐氣如蘭,呼出的氣息溫熱,落在沈京洲頸間。
著沈京洲的手玩,“我不會丟下陛下,陛下也不能丟下我。”
暖閣悄然無聲,唯有明黃燭搖曳在紫檀緙屏風上。
風聲鶴唳,約聽得雪打瓦檐的聲音。
虞寧怔怔揚起雙眼,從沈京洲懷裏擡頭看人。
“……陛下?“
沈京洲低頭,笑意淺淡。
虞寧不解:“陛下笑什麽?”
沈京洲淡聲:“沒什麽,只是有點後悔了。”
虞寧瞪圓眼睛。
窗棱半支,風灌進來,拂開垂地的珠玉簾子。
虞寧眼前暗了一瞬。
沈京洲俯低頭,薄落在虞寧眼睛,又緩緩往下。
他一手托起虞寧的後腦勺,指腹挲虞寧的鬢角。
金累嵌紅寶石雙鸞點翠步搖掉落在地,沈京洲喑啞笑聲落在虞寧耳邊。
他一字一頓,字正腔圓。
“若早知殿下在宮裏,我定早早來接殿下。”
虞寧紅張了張,言又止,腦中暈暈乎乎,訥訥,不解道。
“……接我、接我做什麽?”
沈京洲又低笑一聲。
半晌,沈京洲才開口道。
“三書六禮,明正娶。”
……
將近掌燈時分,暖閣上下各點燈,燭通明。
虞寧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間,好似聽見有人低語。
虞寧緩緩睜開雙眼,卻是多福的的聲音。
“安神香可曾添了不?殿下這些時日睡得不安穩,都給我上點心,陛下這會又不在宮裏……”
虞寧扶榻而起,聲音輕輕:“是……是多福在外面嗎?“
多福立刻噤聲,打千兒進來請安:“殿下醒了?快、快讓人端藥進來。”
帳幔挽起,宮人魚貫而,悄聲伺候虞寧更吃藥。
許是劉太醫改了方子,虞寧只覺這藥比晨間的還要苦上兩分。
多福滿臉堆笑:“殿下這是睡糊塗了罷?這藥哪有不苦的?”
他揚揚手中的拂塵,立刻有宮人上前,為虞寧送來秋梨膏。
“這是陛下吩咐的,說是膳房新出的玩意,讓殿下嘗個新鮮。殿下若是喜歡,奴才讓他們再送些過來。”
虞寧眨眨眼:“陛下呢?”
“陛下、陛下……”
多福目閃躲,訕訕幹笑兩聲,“陛下如今還在書房呢,只怕此刻……”
虞寧笑笑:“可公公方才不是說,陛下不在宮裏嗎?怎麽這會又在書房了?”
多福心中暗暗苦不疊,支吾著出聲:“殿下,陛下他這會確實有事。殿下金尊玉貴,便是給奴才十個膽子,奴才也不敢欺瞞殿下。”
他巍巍俯首跪地,“還請殿下看在奴才這條老命……”
虞寧猛地坐直子,後背沁出細薄汗珠。
手上著沈京洲先前留給自己的玉佩,聲道:“陛下如今在何?若我沒記錯,今日應是……十五了。“
多福遲疑著點頭:“是,只是陛下……”
虞寧瞳孔驟,難得沉下臉,厲聲道,“我要見陛下。“
……
八寶香車一路往南山寺行去。
長街空無人,唯有車轱轆滾過的靜。
虞寧心中回想著多福的話,百集,萬千思緒,竟不知從何說起。
眼中蒙上薄薄的一層水霧,似有溫熱從眼角落下。
“殿下昏睡那會,陛下曾去過一趟南山寺。”
“他去南山寺做什麽?陛下不是不信佛嗎?”
“陛下確實不信佛,也不信道。只是那會殿下昏迷不醒,太醫也束手無措……”
北風呼嘯,在長街上空飄盤旋。
虞寧雙眸輕闔,無力倚在後的青緞迎枕上。
好像聽不見風聲,也聽不見車滾過的靜。
只剩多福那一句——
“陛下那日上山,和住持見了一面。旁的話奴才也沒聽清,只知若是殿下醒了,陛下便會前去南山寺還願。”
風聲凜冽,侵骨。
虞寧氣息急促,三千青挽著細細的金鑲玉簪子,虞寧忍不住挽起車簾,催促車夫:“再快點,再快點。”
外面還下著雪,簌簌雪珠子落在虞寧氅上。
顧不上多福前來攙扶自己,虞寧踩著腳凳,從馬上一躍而下。
風聲掠過耳邊,多福焦急不安的聲音被遠遠甩在後面。
“殿下,你注意腳下,可莫要摔著了。殿下、殿下,你等等老奴……”
風中裹挾著雪珠子,撲簌簌落在虞寧臉上。
跑得極快、極快。
耳邊又仿佛響起多福先前的回答。
“還願?那自然得誠心誠意,南山寺寺前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臺階,一叩一拜,才算全了這禮。”
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臺階。
一步一拜,一步一叩首。
冷風鼓起虞寧松垮的氅,淚水浸潤滿臉。
青松石,眼前的石階高聳雲,似高不可攀的登天梯。
臺階上積雪仍在,又好似多了些旁的印子。
淚水在虞寧眼中打轉。
風拂過的鬢角,虞寧一雙淚眼婆娑。
多福氣籲籲跑上前,竹骨傘撐在虞寧頭頂。
“殿下先上車罷,旁邊還有山路。雖繞路遠了些,好歹不用走著上去。殿下本就還在病中,倘若……”
虞寧耳邊嗡嗡作響,早聽不清多福說的什麽。
空明澄澈的一雙眸子往上擡起。
隔著茫茫白雪,虞寧和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眸對上。
沈京洲負手立在t臺階上,後雪淞朦朧,鑲滾彩暈錦絳紗大氅垂落,沈京洲長玉立,如居山林的世外高人。
又好像是從林走出的清貴仙君,不可一世。
那雙淩厲的眉眼落在雪中,晦暗深邃。
唯有在看見虞寧的那一瞬,和了半分。
沈京洲勾勾角。
傘下,虞寧眼角灼熱,滾燙淚水奪眶而出,洶湧澎湃。
多福的聲音哽在嚨,尖細的音調散落在空中,和雪珠子一樣沉沉浮浮,尋不著落腳點。
“陛下”兩字還未出口。
倏地,眼前晃過一道黑影。
虞寧不知何時掙了竹骨傘的遮擋。
時值冬日,寒冬臘月,萬鳥歸林。
虞寧過漫天鵝大雪,越過重重臺階。
三步并作兩步。
一把抱住了沈京洲。
一刻也不曾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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