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出京之前, 謝瀾安去了趟長信宮。
宮殿幽深靜謐,太後披著舊日臂帛,在書案上寫字。紙硯旁邊, 放的是謝瀾安初次拜見送上的《月儀帖》。
殿的帷幔重重垂著, 快冬了, 老人家怕寒, 皇上對長信宮的一應供應都如從前, 非但不曾減免, 又著意添了些份例,做足母慈子孝的樣態,不讓言拿住話柄。
可離開了權力的滋養,這位叱咤半生的尊榮婦人還是迅速地蒼老下去,謝瀾安看見太後的半頭霜發,心頭亦有幾分唏噓。
太後擡眼看見子上的玄青海水崖紋袍,又淡若無跡地收回視線。心平氣和地寫完一幅字,方放筆道:
“朱鶴補換青海崖,看著確實更神。”
謝瀾安道:“娘娘的氣也好, 只是冬後晝短夜長,還當多加保養。”
的聲音裏沒了刻意營造的恭順, 清沉冷靜, 不看人只聽聲, 會覺得是個風姿朗徹的男兒。其實一直沒有變過, 換回裝, 也不做扭作態,面對強權,也未見卑躬屈膝。
只是看見的人,會被那份獨特的世清高所蒙騙, 覺得略微欠一欠,便已是對自己極大的認可與尊崇;以為自己降馭住這樣一個人,自己便也了非凡的人。
一個面生的宮婢端來熱茶,太後沒有接。繞過書案,謝瀾安順勢扶著的手背,走到窗前。
窗扇一開,一涼風湧,太後著庭中凋零的草木,“本想與尉遲老嫗爭個高下,不承想,先輸在一個小娘手上。”
庾奉孝此前在詔獄裏,見到庾松谷萬箭穿心的,急痛攻心,嘔病倒,未熬到斬首便郁郁亡。
庾家一夜敗如山倒,何氏到牽連,長公主帶著一雙未年的兒,住回公主府閉門不出。
太後聽到後來,已經近乎麻木。沉寂在這早已不複往昔繁榮的長信宮,沒有如很多人料想那般倒下,反而如枯萎後逢春的老樹,緩緩回過了生機。
“聽說你在外推行新政,如火如荼。”太後看著窗外花簇落盡的丹桂,那是多年來想要去做,卻始終不能達的政績。“放心,哀家會活得很久,哀家會看著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謝瀾安點點頭。
來也只是看一看舊主,并沒有什麽心話可說,撤回手,要走時,太後忽然轉頭問:
“如果當初哀家聽你的諫言,約束母族,你會真心輔佐我嗎?”
秋風吹花白的鬢發,這一刻,太後終是不可避免地顯出滄桑的神態。
說完,自己先笑了,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局,到如今還心懷僥幸,活該被這子耍得團團轉。
何況謝瀾安如今是皇帝的信臣,這樣設陷的問話,以謝瀾安的明,如何會答。
“我會。”卻聽謝瀾安平靜地說。
太後箭一樣的目驀地向。
謝瀾安一臉淡然,清峻的雙眼如兩鬥星辰:“娘娘,這麽說吧,謝含靈本不在意我效忠的是男人還是人,是陛下還是太後,只要他能用我的建策保國安民,只要他值得。”
“你……就不怕隔牆有耳,你怎敢如此囂——”太後目震,話到一半自己恍然,是了,謝瀾安不怕這些,任用這麽久,從未在謝瀾安上見過一個怕字。
太後忽又想起謝瀾安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既然每個時代都有人傑,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為何不能是個人?
從一開始,就明明白白地亮出過的底牌,要以子,在這世道上楔進一面不容為任何人忽視的旗幟。
“你……你好好輔佐皇帝,他和哀家不同,他是個好孩子……”太後心中生憂懼,語氣似命令又似請求,然而謝瀾安已經轉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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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牢關城牆的雉堞之上,一個披羯紋羽緞氅服的婦人眼山河。
顴骨高聳,面容明,編發上的金珠與耳上一對翡翠大珠珥墜無不顯示出的豪奢份。
眺之東的大地,上面還有兩軍撤退留下的瘡痍戰痕,問道:“我尉軍死了多人?”
後的一名絡腮將答:“回稟太後,戰死八萬人,加上重傷者,逾十五萬人。”
“不算多。”尉遲太後手冰冷的堞牆,“對方呢?”
“據軍師統算,不過三萬。”
“那就更了!”尉遲太後笑意冷沉,“聽說玄朝開啓這場戰事,背後的推手是一個子,還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子?”
老將遲暮見青壯,人衰見新人,是世間第一等無奈事。這話正是出自尉遲太後之口,後諸將不敢接話。
尉遲太後自語:“好啊,江山代有才人出。老虎打個盹兒,兔便以為能來拔須了。待來年,我大尉的馬兒養得膘壯,青州之仇,哀家必加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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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之水已冰冷刺骨,江南深秋時節,猶能迎來氣候潤的小春。
湘沅水榭中,阮伏鯨勸說阮碧羅同他們一起回吳郡阮家。
他耐心道:“姑母要在這裏守著姑父的英靈,侄兒不敢勸,但您想想,姑父生醇慈,他的在天之靈定會對未曾出世見面的表妹牽掛不已。這是表妹生平第一回離開金陵,姑父的英靈怎會不跟著保護,那麽姑母隨我們一道走,豈非更有得到姑父托夢?”
阮碧羅在西院裏困久了,對外事一概不問,近兩個月謝瀾安已撤了令,卻依舊足不出戶,仿佛與人賭氣。
本來打定主意,一世都不離開謝府,聞聽此言有些道理,轉木然的眼珠看了阮伏鯨幾許,回頭輕聲吩咐茗華:“收拾包袱吧。”
阮伏鯨松了口氣,表妹教他的說法果然有用。
同時他心裏也湧上一酸楚——祖母在家中牽掛遠嫁的,哭得肝腸寸斷,姑母心中卻只有亡夫,他還要借著姑父的名義,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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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的前夕,府裏人一起吃了頓餞行宴。
這頓飯後,文良玉也要回東平去了,用他的話說:“我幫不到含靈什麽忙,回到家鄉督促文氏配合朝廷的檢田令,還是可以辦到的。”
而謝年會在謝瀾安去吳郡後,起程去荊州大營。
喜穿綠的年郎君在席間起,鄭重地向阿姊敬了杯酒:“阿姊往日沒收錦囊之戒,求全責備之心,年已深曉你的用心良苦。世上無千年之世家,卻有千年之君子,阿姊制衡金陵八大世家的所為,陛下勉之,士族罵之,庶民不明其義而贊嘆踴躍之……我知道,姊所行至艱,我暫且幫不上阿姊,卻斷然不會拖後。謝年不靠宗族蔭庇,不飾金玉外,照樣闖得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決不辱沒這個謝字,阿姊不必有後顧憂!”
謝瀾安欣然笑說:“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飛。壯如此,不愁吾家無繼。”
謝策既欣又無奈地舉著酒盞,“話都被這頑兒說盡了,為兄只能說,你們放心去做你們的事,我會看好家。”
有大兄坐鎮在家中,謝瀾安最是放心不過。
出京後,文杏館和藏書樓依舊開放,僚屬們可以隨時出。士林館有專人管理,留守的衛們依舊在撥雲校場練。朝中有老師,廷有郗氏兄弟,史臺有朱公,戶部有何羨,而崔先生也已在赴任青州的途中——的確如年所說,京城這裏,謝瀾安暫時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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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鄰旁的廂廈,一個羊角辮局促地揪上洗發得白的服,聲音發抖:“怎麽我才住進來你就要走呀?我……我功課不太好的,要是主人家發現我很笨,會不會趕我走啊……”
“和那個沒關系。”胤奚蹲在小掃帚面前,幫平褶,“只要你自己想留下,不會趕你走的。”
小掃帚還是不敢置信,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大善人嗎?
幾日前,稀裏糊塗地跟著小胤來到府上,雖然還不能理解這戶人家在金陵的地位意味著什麽,卻發現這裏居然養著傳說中的仙鶴!而且,在一清雅的庭院中,看見幾個同齡人,小孩繡珠鞋,脖戴玉瑣,小男孩玉雪俊秀,幹淨乖巧,就像年畫上的金玉一樣。
當時就想,大戶人家的小孩都這樣漂亮,只有胤奚帶來的是個土丫頭。這些人會不會嘲笑小胤啊?
識了字,已經明白些道理了,小掃帚低頭小聲說:“我知道,我是沾了你的才踩上這樣天大的好運,我是那個……屋頂上的烏。”
胤奚愣了一下,擡手的頭:“沒有的事。”
想當初剛進府時,那個攥著木簪防備了整整一夜的他,并不比今日的小掃帚出息多。
士與庶,富與貧,貴與賤的門檻,往往不在表面,而是植在人心。但,有心懷高遠的郎正要打破這種世道劃分的壁壘。
羊腸巷的孩子,未必生來就比烏巷的孩子低賤。
“你好好讀書。這裏都是很好的人,不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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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郡外祖家聽聞謝瀾安要南下,早早便派船來接。
從桃葉渡登船,沿江向南百餘裏,走水路不過五六日便可抵達。
謝瀾安這次南下的質是半公半私,除了阮家姑侄與史臺調配的兩名佐外,謝瀾安只帶了楚堂,靳長庭,賀寶姿,肖浪,外加數名衛,驍騎軍不宜外調出京,便都留在京城,一行輕車簡從。
自然,最黏人的那個,想甩也甩不掉。
胤奚一襲荷花白寶相紋襕衫穿在,外罩楊梅青的素緞鬥篷,鬥篷堪到腳踝,長玉立在甲板上,束發的綾紗發帶隨著江風飄揚。
他偏過頭,笑不齒地看著謝瀾安,江面粼粼的金便悉數漾在男子眼底。
謝瀾安憑舷看了他幾眼。
是十八歲裁的裳,十七歲做的鬥篷,和二十歲認識的人。
謝瀾安的十七八歲并不好,那時正經歷著藏份與抑別的痛苦,并不像世人稱贊的那樣雲淡風輕。
可胤奚卻給它們穿出了新的生機,淨肅的襯幹淨的人,是淵深珠愈,石蘊玉自溫。
謝瀾安為了出行方便,也著一男裝,這讓從未見過郎穿男的賀寶姿等幾名子,看得眼神發直。
隨船來的阮氏管家媳婦姓繆,看見表小姐與那容貌若仙的郎君站在一,又是贊嘆又是說笑:
“哎喲喲,仆婦不說假話,娘子這通氣派,渾似我們老夫人年輕時的風範!待到回了家,還不知老夫人歡喜什麽樣兒呢——別說,娘子與這位小郎君的背影,除去高低不論,還真讓人有些分不清。”
阮伏鯨清了聲嗓子,管家娘子看了眼自家公子的臉,會意一樂,不說了。
胤奚抿起,含笑看著謝瀾安。
小狐貍得意就要尾,謝瀾安輕悠悠眺著江水,故意不讓他稱心,“我倒覺得他習武這段時間,肩臂壯實了些。”
胤奚臉果然微變,但在外不比家中,一句“郎不喜嗎”卡在嚨,也不曾問出,扭過頭臨江看水。
謝瀾安見他吃癟,眉眼彎彎。
阮伏鯨不知二人打什麽啞迷,他大步上前,站在二人中間,“表妹可覺得暈船?這裏風大,不如回艙裏坐。”
按這一世來說,謝瀾安是第一次坐遠航船,不過在船上微微搖晃的覺,與游魂飄覺相似,謝瀾安很適應,自然沒有暈船一說。
帶出來的人中,只有數幾名衛是沒出過遠門的,但也沒有暈船的。
忽聽旁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
謝瀾安回頭。
阮伏鯨煩了地轉頭盯著胤奚。
胤奚面清純靡麗之態,“我就是有點暈船,嚨不太舒服,打擾郎和公子說話了。”
阮伏鯨大聲道:“繆姨,切幾片姜給他肚臍子上!”
謝瀾安以為胤奚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到了下半晌,胤奚米水不思,臉變得煞白,是真的暈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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