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青衫染了, 本應污穢的腥紅落在那張白玉無瑕的臉上，倒像雪地上猙放的紅梅，豔若山鬼。

可是他避著臉, 背對謝瀾安的影帶有幾分無措, 與方才的狠戾判若兩人。

謝瀾安在馬上解開大氅, 不明白胤奚躲什麽。

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小郎君的純良外表是誤導人的, 裏面目多著呢。

今日不過是又多見了一面：他不要命的樣子。

謝瀾安從未想將寶刀藏鞘, 從來不覺得因為是胤奚, 就要將他一味護著不能涉險。但此時看著那一，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心裏還是忍不住的煩躁。

雲羽緞氅從半空落下，正披在胤奚肩頭。

謝瀾安眼波凝著他，“傷在哪裏？”

“輕傷。”

胤奚悶著頭說，不想讓郎看見他上的，又怕弄髒郎的氅，一頓，還是攏住周, 撐膝站了起來。

初冬的山風骨，早有人捧來新的鬥篷給謝瀾安。胤奚囂的尚未完全平靜, 緩過了生死搏殺的瞬間, 方覺渾骨骼疼痛, 吃勁的右手早已疼麻了, 遠不是他說的輕傷那樣簡單。

他的神卻十分平靜, 接過玄白遞來的帕子抹淨了臉，呵出一口白氣，垂睫提醒謝瀾安：

“這場突襲，有可能是浮玉山訌設的局。山寨兩個當家不合, 封氏大當家引我到此，又故意消息給二當家，想借郎的力量消除異己。”

昨日在周旋的過程中，他便想到了這一點。在排除世家指使，和浮玉山公然造反的可能後，浮玉山故弄玄虛的目的便呼之出。

謝瀾安等他說完，點頭道：“想到了。”

夜裏接到浮玉山的消息，調完兵也沒閑著，命人將幾枚帶的家傳玉佩連夜送往陸、錢、張三家。

管它上面是不是人，三更半夜的，也足夠驚那幾位老太爺一跳。

張家老夫婦最疼他們的寶貝孫子，一見到，終于服了，發誓山上刀的事絕非他指使，甚至要主借府衛給謝史，生怕遷怒到孫兒上。

另一頭允霜帶人去浮玉山散落在城郊的幾個聚點捉人，其中就有和谷六一道玩摴蒱的小嘍啰。

底下人不知道山上當家人的謀劃，審之下，代的都是些不著調的事，譬如三當家原本有位未過門的如花眷，逝世後被二當家盯上，大當家又護著那子，于是與二當家多有雲雲。

允霜聽他們說不到點子上，急得牙，謝瀾安卻從中窺到了一點端倪。

想來封家寨兩個當家人的隔閡由來已久，大當家臥榻之上難容他人鼾睡，然而忌憚二當家悍勇，恐一擊不中，反噬自，于是借著史檢田、士族搗的機會，渾水了把魚。

“從來都是我借別人的刀，好久沒人拿我當刀使了。”謝瀾安想起些陳年舊事，虛渺的目出寒氣，“這位高人，該會一會。”

死不瞑目的張三瀾仰倒在胤奚腳邊，瞥了眼，吩咐玄白：“頭砍下來，掛在他封家寨的旗桿上。通知大軍，就地造飯休整半個時辰，等天大亮，去浮玉山。”

若那位封大當家的目的是借刀殺人，便不會和朝廷兵戎相見；若對方打著趁兵疲漁翁得利的主意，那麽阮伏鯨已通知郡府武備在後側應，也正好有一肚子邪火等著發洩。

吳越這片爛攤子，士族也好，山宗也好，是收拾幹淨的時候了。

謝瀾安視線移向胤奚，眸裏的清寒一霎冰消，“你——”

“回府治傷”還沒說出口，胤奚道：“我護郎一程。”

刀槽飲過，他雋麗的眉宇真像新開了鋒，浮現裁墨般的峻利。

只是依舊不敢正眼看謝瀾安，沉默地牽過的坐騎韁繩。

謝瀾安頓了頓，知道他拗，沒再趕人。

馬後站著玉冠襕的楚堂，胤奚在外，這位中原楷模的高徒便頂上了謀劃的位置。胤奚掀起眼皮掃過去。

楚堂知趣一笑，自覺地讓出地方。

玄白眼珠轉了轉，上俯在馬脖子上，閑的撥頭前那人：“誒，胤兄，方才那一刀神氣啊。”

哪壺不開提哪壺。

胤奚正怕郎介懷他兇野不堪的一面，背影峻冷，沒理玄白。

謝瀾安在馬上閑閑道：“管不住舌頭，自己把上。”

玄白出被偏心對待的傷表。

牽馬下山一路，胤奚始才親眼看見昨夜廝殺的戰場。

打落的箭矢和刀械隨散落在山徑兩旁，長過膝蓋的荒草叢被踏方陣，約還能看出列陣的痕跡。幾野火未燼，蕭索的餘煙迎著朝裊裊升空。

浮玉山匪被生擒三百餘人，俘虜用麻繩穿了串，這會兒都在山腳下看押。

清點完傷亡人數的賀寶姿迎面看見郎一行，目落在披裘的胤奚上，由衷地招呼：“胤郎君。”

頗顯自責道：“之前大意，讓賊頭從包圍裏跑了，連累郎君……”

“不妨事。”胤奚聲音沉靜，“郎運籌帷幄，賀校尉領軍來得及時，大家配合默契，才有這場完勝。”

“話雖如此——首功麽自然是郎君的！”旁邊竄出一道活潑嗓音，是十武衛之一的陸荷。

臉上掛著兩道烏黑還來不及抹，悄悄沖胤奚豎了個大拇指。

不止是，再向下走，遇到池得寶、同壇們，拜見過謝瀾安後，也一口一個“胤郎君”、“胤先生”、“小郎君”，五花八門地打了一路招呼。

如今軍伍裏已經傳遍了，昨夜若非胤郎君遙相指揮，哨號為陣，也不能這麽順利地將山匪一網打盡。在那些連兵書都看不進幾頁的兵士眼裏，吹幾聲哨就能定下一戰勝負，那得是多了不得的人啊。

加上張三瀾的腦袋被高掛桿頭，左右一打聽，又是胤郎君的功勞，妙算之外又添勇武，令衆人更為佩服。

謝瀾安目和地看著鞍側的頭頂。

胤奚不爭風頭，手下帶出來的人裏，何羨已是戶部侍郎，賀寶姿為立營校尉，楚堂也在士人館嶄頭角，只有跟隨學得最多的，反而籍籍無名。

此仗是他出鋒第一戰。

見封，贏得堪稱漂亮。

部曲兵力耗損十不過一，此刻集合在山泊旁邊。謝瀾安下馬，衆兵士卸戟跪拜，喊聲中夾雜著激：“拜見君！”

這批兵雖然掛著撥雲堡的名頭，但當初離開金陵時，周堡主同他們說得明白，他們留在家鄉的老小都由謝娘子出錢贍養。家中有學齡子的，還可以讀謝娘子辦的學塾，將來未必不能出個讓祖墳冒青煙的，就此改變三代為兵戶的命運。

便是他們自己，來到錢塘後被編伍，將軍教的也都是真本領，每日習練雖說比從前辛苦，但吃穿不愁，也無人隨意糟蹋他們。

誰都分得清好歹，謝娘子待他們仁義，他們念效忠。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謝瀾安本尊，瞻著那道華采卓犖的影，不由心旌搖曳。

“這仗打得漂亮，你們個個是好樣的。”謝瀾安讓衆士起，目掠過這片黑雲般的兵甲，“不過我聽說有人不服子領隊，臨陣鬧出些靜。是哪位英雄，站出來，與我說說？”

這話風轉得衆士一時沒反應過來。

軍伍間響起嗡聲竊語，有些人忐忑地低下頭。

男人會本能地服從能力與地位比他高的男人，卻很難在第一面便賓服一個人。

昨晚分組的十個小隊，初次磨合，都有短暫的適應過程。譬如池得寶，從前沒領過隊伍，沖陣時以食激勵隊友，高呼：“凡殺敵者，過後牛髓餅隨便造，管夠！”

後的百人小隊聽了覺得好笑，可隨後見識過池得寶將一雙重斧舞得虎虎生風，對敵如砍瓜切菜的架勢，可笑就變了可懼可敬。

再說紀小辭，因為士兵不服地提出一句質疑，揮劍立斬此人。這樣的舉在隊伍間激起小規模的，八卦陣險些在這裏破開缺口。

所幸紀小辭憑借一己武力，沒有讓防線潰敗。然而陣亡的士兵也屬的小隊最多。

用兵爭的就是毫厘之差，這些細節謝瀾安都記下了，要複盤也得等到回去以後。

眼前再次跪倒一片，沒人有臉站出來，惟有漲紅著面皮高喊：“願為君效死！”

謝瀾安揚了揚手裏的鮫皮短鞭，“這話我記著。先把肚子填飽，今天說不定還有一場仗呢。”

胤奚避開了主帳，拿著玄白給的金瘡藥，到臨時安置傷員的簡易帳篷裏，咬開塞子灑在手腕上，皺眉峰纏裹起來。又潦草地理了上幾傷口。

換一幹淨裳，外面仍披著謝瀾安給他的白羽氅。

換下來的破皺得不樣子也沒扔，找了塊苫布打包袱。

郎給他的，洗幹淨一樣能穿。

後勤兵們擡著傷員在帳篷進進出出，他們看見那襲白裘，臉生得萬裏挑一，淵清岳峙的氣質又讓人敬畏莫名，只敢遠觀，不敢接近。

胤奚在角落找了個位置，就著腥氣囫圇一碗熱食下肚，空嘮一晝夜的胃終于暖和起來。

中間賀寶姿挑帳子進來，看見他一個人，詫異道：“郎在主帳給你留了熱牛，怎麽在這兒？”

總覺得自己上還有味的胤奚靜了半晌，擡眼過帳簾的隙，向主帳那邊看。

方才他太懊悔于自己不是眼中白潔淨斯斯文文的小郎君了，都忘了問，昨夜可曾噩夢？

如果他問了，謝瀾安會說沒有。因為這十二個時辰同他一樣，一刻都未合過眼。

半個時辰後，大軍整肅，謝瀾安上馬，從人群中一眼逮到胤奚：“衰奴上馬。”

其後，衆人浩浩向浮玉山進發，三百俘虜綴在隊末。誰知走到半路，迎面遇見一小撮人馬。

打頭的男人上是一件皺的青錦衫袍，雖則狼狽，可那畢竟是袍！賀寶姿眼神一亮，認出了人，向謝瀾安道：“娘子，是萬斯春大人！”

六名失蹤了快一個月的清田吏，全須全尾出現在眼前。除了他們，萬斯春邊還有一位麻繩縛，口銜玉璧的白面烏須男人，神從容，年在不之上。

烏須男人邊，是和胤奚打過道的浮玉山聞管事，再後面，還有幾個無兵刃的壯漢手捧帛金玉等。

“謝府君，謝府君，下無礙！”

過了一個月不見天日的日子，再次見到青天白雲，萬斯春等人也是慨萬千，趔趄上前幾乎泣涕，“下們無能，還勞府君親自前來解救我等……”

賀寶姿下馬，將幾名吃了苦頭的員接隊中。謝瀾安著實舒了口氣，勒馬注視那面縛銜玉的中年人，笑道：“這唱的哪一出啊？”

玄白接口：“看著像負荊請罪。”

那中年人清清頭，一旁的聞管事取下他口中玉璧，中年人不卑不地頷首：“小人浮玉山百裏荻，見過史大人。敝寨二當家反叛朝廷，驚擾聖使，我們大當家深歉疚惶恐，故命小人代為向聖使請罪。”

“百裏……”

謝瀾安道：“聞聽前燕有複姓百裏氏，三朝名相，累世博學。可惜前燕被北尉滅國後，這一氏也落魄無聞了。”打量著百裏荻，神玩味地問，“驅虎吞狼的主意就是你出的？”

百裏荻聽到“前燕”二字，眼裏微起波瀾，面不改地回道：“若府君惱怒，荻願以項上人頭平息府君之怒。”

謝瀾安眼神有若刀鋒：“你是算準了我不敢殺你，所以那位封大當家，敢拿他的智囊來開路試探？”

百裏荻輕嘆：“欽差面前，小小山寨何敢試探？府君請明鑒，先時朝廷推行清田之策，本地士族不願就範，便雇傭我們山寨劫走朝。大當家深覺此事不妥，并不願朝廷鋒芒，然而世家先以收走山民耕田為，又以重利相，張二當家向來是個不服天朝管的，就此接了這顆燙手山芋，犯下禍事。我們大當家管不了他，真正是進退維谷啊。府君是青天，如今有您來做主，吳地便如撥雲見日，如有用得著浮玉山的地方，請盡管吩咐。大當家獻以薄禮，掃榻誠邀貴人上山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