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相對視,謝瀾安檀輕彎,想誅我心嗎?
“丞相何意?”
王翺寸鋒不讓地回視後生:“誰人不知,你謝含靈已納崔膺的高徒在幕下,又挑選學識過人的寒門學子出自家藏書樓,再將這些人送到士人館作文造勢,這不是培植自己的勢力是什麽?——如今又要蠱陛下策舉取士,真是步步為營啊,到那時,你謝氏的門生紛紛中選,朝排掉旁系異黨,你謝含靈便是世家寒門兩頭占。老夫倒想問問,你是何意!”
大殿上從闃然無聲轉為竊議紛起。若按丞相的推論,那謝瀾安早晚會為大玄說一不二的權臣。
權臣啊,由來為天子所忌。
有人悄覷皇帝的龍,心思急轉;有人嗅到風雨來,怕到波及,悄沒聲地踩著朝靴往後蹭了兩步。
郗符皺了皺眉,王翺作為政客終究老辣,懂得天子的逆鱗何在。
他才開口,謝瀾安輕描淡寫接過了話頭:“丞相無須多慮,下避嫌,不參與此屆開科從出題、主考,到判卷、錄用的全部過程。我沒有什麽私黨,我說了,中舉的學子唯有才者居之。”
這回到皇帝皺眉了,“此策是含靈提出的,朕以為可行。朕信,何須避嫌,這座師之位非莫屬。”
“陛下請三思!”王翺忡忡變,“如此一來,天下的寒人是更念陛下呢,還是更服膺負江左才名的謝含靈?這是為自己養,并非為陛下求才啊!”
“——按丞相的說辭,謝中丞諫言良策,就一點好都不能有了?”朱史的脾氣終于難忍,“非但不能得著好,還得被潑些髒水,自污以證清名是不是!”
謝瀾安靜靜聽他們吵了一會,照著持扇的習慣轉笏敲了下躞蹀帶。
“還是要避的,”聲音不大,神也不怎麽在意,“畢竟寒士赴考,子也在其中,為免有人說我不公舞弊,這個嫌疑我避定了。”
天乍破雲,一陣東風驚宮檐下的鐵馬,紛繁的脆響引發了殿的喧嘩。
說什麽?王翺在謝瀾安說完後本能地準備回擊,下一霎不可置信地瞪目,說什麽?!
郗符驟然轉頭注視謝瀾安,上朝前墊肚的糕點一下子哽在頭。
隨即,他居然是已經不覺得意外地溢出一聲笑。
任何石破天驚的變革,只要與謝瀾安沾上邊,會顯得稀奇嗎?怪不得勸他別太激……子也在其中……子也在其中!這幾個字不僅震得群臣失語,連座上的陳勍都猝不及防地扣龍座。
“荒謬……荒謬!”最初的震愕過後,原本兩不站隊的禮部尚書怫然開口,“謝中丞有功不假,卻不可恃功肆意胡言,子怎能察舉,子怎能仕?”
謝瀾安在一池沸水的中央淡淡然,“察舉制,與九品中正制都是老黃歷了,現在商議的是策舉,我再說一遍——策舉制度,只憑真才實學做。”
“做?”王道真已經顧不得前失儀,怪笑著搶白,“難不人考中了還要朝為,還要與吾等赫赫公卿同廷議政?那們是穿裾還是穿——”
目落在謝瀾安那不輸男兒氣派的朝服上,王道真話音一轉,仍不改怪氣:“你是前無古人的才子佳人,不代表個例可為常例!乾坤人倫豈可倒轉,陛下,此風不可長,此例不可開!”
這可真是個送到手裏的好把柄,謝瀾安連從寒人取士的建策都尚未獲得老臣們的認同,這會兒說什麽人也要參加,簡直是不知所謂。
小子就是小子,傷其類,爬到多高也繞不開這點小謀小算。太狂妄了,也太自負了,王翺像抓住獵破綻的嫻獵手,出勝利的笑意,自負好啊。
他抓住時機金聲玉振:“陛下,妲己滅紂,褒姒周,呂後害政,趙姬荒。您聽聽您所信重之臣的言辭吧,這是要廢吾法害吾君亡吾國啊!陛下萬不可此蠱,釀下大錯!”
陳勍枯著眉,謝含靈事先并沒有與他說過這事……為什麽要畫蛇添足呢,明明說定了的,在朝議上提出策舉,他為保駕護航,此事便穩妥了。
為什麽要節外生枝扯上子?
世上哪來的第二個謝含靈?
皇帝在龍椅上想焦了心,階下,謝瀾安還是一如他印象中那般淡定從容,他聽辯才無礙:
“丞相大概就是不能考中策試的那類人吧,怎麽不審審題呢?我的意思,是讓才學兼備的士仕,丞相的例子,所舉都是後宮妃嬪,可廟堂與後宮豈能等而論之?再者,幽紂亡國,只是因為一個子嗎?當今聖上英睿無倫,又才新喜,丞相舉這個例子,是意指聖上也會被禍水所嗎,李廷尉,這算不算大不敬之罪?”
王翺張口結舌,徒然抖袖指。謝瀾安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再說哪有禍水,誰是禍水?在場便有後妃的母氏,平北侯,令千金有禍國之心嗎?祿卿,令嬡是呂後嗎?我替你們向丞相問個清楚。”
之前王翺提及妲己褒姒時,在場的皇帝老丈人們確實心裏一哆嗦,沒辦法,有庾太後這個前例在,他們能不擔心皇上提防嗎?
這會被謝瀾安引導,一個個不哀怨地瞅著丞相大人,雖然口頭上為丞相圓場,心裏卻激謝瀾安將話挑明,反倒不去針對的出格了。
郗符繃的心神稍稍松緩,重新神逸態地玉立在旁,低頭欣賞自己的指甲。
一念心想,幸虧阿歆那個小呆瓜奉陛下之命去崇文館修書不在,否則見到這位的灼灼風采,還不更給迷壞了。
“陛下,老臣絕無頂撞天之意,只就事論事。”
微微幹的嗓音,出自緩過一口氣的王翺之口,他了真怒,褶痕深重的眼皮低垂,遮住眼底的。“從古至今,君有軒轅運而起,伊帝乘時而興,臣有蕭張力薦山河,申甫佐聖輔明——子?無名!坤豈可反乾,地豈可欺天!有不臣之心的是謝含靈,老臣懇請陛下褫奪此子,降旨治罪!”
皇帝為難地投下目:“……含靈,你有何話說?”
謝瀾安神清冷,那兩道鬢的黛眉是兩把折不彎的鋼刀,撐住一落拓。子當然無名了,們生而承父姓,十五及笄,嫁夫家,生兒隨夫姓,老後子奉養,“們”始終沒有自己的歸屬,“們”當然無名。
反觀男子,生來便有繼承之權,娶妻進門無需任何割舍,又有人為他生兒育,不用一點痛苦。如此盡天地鐘的人,又理所當然地用乾坤倫常約束子,不許子嶄頭角,不許與男子同競同行,故而子當然無名!就因為無名,謝瀾安才要爭!
“天無私載,地無私覆,男與皆是造化之靈,為何兩而分之。”謝瀾安風骨錚錚,“揚州司馬有一句說得好,世上既然有謝含靈這個先例,未嘗沒有其他才閨秀,天家取材,無非不拘一格,多多益善八字而已。
“臣若倒行逆施,求天地開眼誅我灰飛煙滅,臣若得憐茍存,便請陛下降垂天之恩,濡沫枯鱗,照惠寒!
“諸位同僚,你們睜眼看看北朝,他們效仿我朝漢化,日新月異,而江左之徒猶然固步自封。胡夷尚且好學,我們為何不能更進一步?”
王翺怒斥:“北朝之俗,婦人無格,家國大事皆決計于婦人之手!我華夏正統,難道反而要習胡虜風俗嗎?你這是要我漢裔冠,你是何居心?”
“……是啊,這何來進步,這不是倒退嘛,謝含靈以己渡人可以理解,可惜不符理啊。”
“無知小、顛倒黑白,連都本不該出現在此……”
“瘋了、瘋了……”
質疑之聲不絕于耳,謝瀾安平靜地站在朱墀下,似從陡峭山巖間長出的一竿青竹,三尺姝,有萬尺開張之勢。
“我倒想問問,丞相是何居心?”
王翺冷笑:“老夫哪句話說得不妥?”
謝瀾安冷笑:“我回京途中遭遇刺殺,險些喪命暗箭之下。我為陛下行新法,殺我者,才是壞國本,通國敵的罪人——丞相以為然否?”
翚檐下鐵馬忽靜,如棋枰關鍵手一子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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