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第 8 章

天將雨，大片的烏雲如霾一般籠罩。

裴慎的半張臉幾乎是在黑暗之中，沉默良久，才沉莫測地低笑出聲。

他沒有立刻回府，反而是按部就班地理公事、複核案件，半刻沒有停過。

唯有幾個心腹下屬，這一日連大氣也不敢，至于衙門當差那些人，早就見識過他淩厲的手段和冷酷的心腸，人人都學會了察言觀，在這樣沉的氣之下，誰又敢嬉笑出聲？

可桓征沒想到的是，回到府上，自家主子還未找三公子算賬，那頭三公子竟早早就在主子的淨思居等著了。

裴慎眼都未擡，徑直門，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啜了口茶，聲音裏還帶幾分慵懶：“三弟前來，有何貴幹？”

裴朗攥住手掌，有些難以啓齒：“大哥，我……我自知對不住綰綰，我想等回來，如若回不來，我仍願娶為妻，一輩子為贖罪，可爹娘為何不肯？定國公府的爵位承襲有大哥你，若說宗耀祖，大哥二哥都比我有出息，我即便是不娶他人，孤老終生，對裴家也無甚影響。大哥你可否……幫我同爹娘說幾句？你是家中長子，娘一定會聽你的。”

裴慎把玩著手中的茶盞，“三弟就這麽想娶綰綰，不論生死？”

裴朗愧疚地低下頭，“這次的確是我對不起。”

他知道長樂郡主總招惹自己，卻還是將皎雪驄送給綰綰，他只想著讓綰綰出風頭，卻未料因此點燃了長樂郡主的妒火，害了綰綰的命。

裴慎笑：“你對不起，便要娶，可知願不願意嫁你？”

“這……”裴朗愣在原地，一時語滯。

他想要安沈尚書夫婦痛失的心，想要作為半子，替綰綰孝順他們一輩子，想要維持裴沈兩家的誼，用餘生來抵消自己的罪過，唯獨沒有想過，綰綰自己是否願意。

可綰綰都已經不在了，他該問誰要這個答案？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他也不順著裴慎的話往下想，倘若綰綰還活著，會想要嫁給自己嗎？

“倘若綰綰還活著，”裴慎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他眉眼微擡，目卻沉，“你覺得會選擇嫁給一個生魯莽，好勇鬥狠，貪圖玩樂，將架在火上烤而不自知，最後間接害死的兇手嗎？”

一字一句，猶如刀刃直心肺，尤其那“兇手”二字，更是將裴朗整顆心剖出來鞭。

外人只知大理寺卿手段淩厲，不近人，可裴朗眼中，他依舊是令人敬重的兄長，平素雖不算溫和，但也從未用過這般鋒利的言語來誅他的心。

連兄長也覺得，他錯得離譜，錯得如此不堪嗎？

裴慎又笑，這回終于擡起眼，將裴朗的狼狽盡數納眼底，眸中的輕慢不加掩飾。

“你一意孤行娶為婦，可想過在另一個世界該如何安寧？”

裴朗死死攥著拳頭，攥到十指關節都泛了白，終于忍不住落下兩行淚來，落寞道：“我明白了，多謝大哥提醒。”

年轉，薄削的背影微微搖晃著，如同伶仃的鬼一般，浸冰涼的夜之中。

案上的燈花燒得滋滋作響。

裴慎給自己添了杯茶，面不改地飲下。

一旁的桓征忍不住道：“大人的話可是重了？三公子也只是……”

對上自家主子冷厲如霜的臉，桓征沒敢往下說。

莫說姑娘這回保住了命，就算是沒有保住，那也是長樂郡主的過錯。傷人的就算不是皎雪驄，郡主也會有其他的手段，不至于給三公子安上一個兇手的罪名。

三公子本就為此愧疚不已，主子又瞞下綰姑娘的行蹤，一直不放綰姑娘回家，今日再故意這麽說，好似三公子真娶了綰姑娘的牌位，綰姑娘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如此一來，三公子有何臉面向尚書府提親？

夤夜，裴慎回了一趟聽雪山莊。

滿室明燭，落在小姑娘瑩白的面頰，裴慎沉默地看了許久。

忽而一笑。

“人人都想娶你啊，綰綰。”

“我來娶你，好不好？”

*

沈稚墜崖失蹤的第七日，沈府終于掛上了白幡白綢。

整條街巷紙錢漫天，哭聲震天，靈堂沈夫人哭暈過去多次，在場吊唁之人無不落淚。

沈家人以及一衆親朋終于不得不相信，那個才過及笄不久的小姑娘當真已經不在人世了。

停靈期間，京郊的聽雪山莊宛如另一個天地。

裴慎命人找來工匠，將聽雪山莊裏裏外外修葺一番，屋頂添了新瓦，池中養了活魚，更有從外阜移植過來的繁花嘉木，短短幾日，整個聽雪山莊煥然一新。

就連沈稚住的屋子，也鋪上了華麗的織錦地毯，臨窗置一張細木雕花的貴妃榻，上設浣花錦的引枕和漳絨的坐褥，櫥裏掛滿子的，案幾上的細頸瓶也上了最喜的海棠，活了子的閨房。

就連屋的木質連枝燈也換鎏金鏨花和琺瑯琉璃材質的——

有夜盲，喜歡到都亮堂堂的。

山莊的修繕隨主人的習，向來孤清，否則也不會以“聽雪”二字命名。此番修整過後，倒像山莊多了個主人的樣子，繁花似錦，雲興霞蔚。

除此之外，山莊也進了一批專門伺候沈稚和負責漿洗灑掃的丫鬟婆子。

從前只有裴慎在此，他素來不近，亦不喜人近，因此山莊連使喚的小廝都不算多，如此一來，聽雪山莊也算有了人氣兒。

在桓征等一衆下屬看來，自家主子竟有讓綰姑娘長住與此的打算。

當然他們只是下屬，如何幹涉得了主子的私事呢。

月底，長樂郡主主仆行刑在即，平康王尋不到裴慎，又改求上了昭長公主。

天家兄妹，即便出了這檔子事，終究還有分在，昭長公主只好答應平康王，再同裴慎說一說。

只是裴慎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淨思居更是找不見人，長公主不得已只能傳話去大理寺，請他務必回府一趟。

裴慎當然知道長公主的目的，晾了幾日，直至行刑前才到安福苑拜見。

經過沈稚擇婿一事，母子二人算是撕破了臉，但昭長公主畢竟還是他的母親，自問從他回來這些年，從未有過對不住他的地方，難道做親娘的還怕了自己的兒子不？

這長子又是那等虛僞之人，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

裴慎進門，先是躬一拜：“大理寺公務繁忙，行言來晚了，還母親恕罪。”

行言是裴慎的字，取自“行慎則能堅其志，言慎則能崇其德”，不過同他親近的人不多，如今也很有人敢直呼他的字了。

昭長公主這幾日為著沈稚和長樂郡主的事也頗為傷神，眼下泛著淡淡的烏青，饒是保養得宜，都不免添了兩道細紋。

知他必有托辭，長公主心中暗暗一哂，并未將嫌惡放在明面，按了按太，開門見山道：“長樂的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裴慎淡淡道：“國有國法，我自是依律行事。”

昭長公主道：“本以為綰綰遇險是個意外，沒想到你神通廣大，竟然抓出了背後的真兇。不過你心裏也該明白，長樂只是子縱，絕無置人于死地之心，你想給綰綰討個公道，這都無可厚非，可長樂也不至于為這一時過失以死謝罪。斯人已逝，即便拿長樂的命去填，綰綰也再不可能活過來了。我們已經失去了綰綰，何苦再要長樂的命呢？”

若放在往常，誰了的準兒媳，昭長公主絕對不會放過，可這人偏偏是自己的侄，倘若不是出了這檔事，也是願意與平康王府親上加親的。

總之就是一句世事難料，誰也不願看到這樣的局面。

可裴慎是什麽樣的人如何能不知？心心念念想要求娶的人就這麽香消玉殞了，以他睚眥必報的心，長樂哪有好果子吃。

裴慎只是一笑：“我雖是大理寺卿，卻也不能胡斷人生死，難道在母親眼中，兒子竟是那等濫殺之徒嗎？”

昭長公主心冷笑，面上還要做出溫和的模樣，“你能這麽想，母親便放心了。”

月底，翠雲在西四牌樓斬首示衆，圍觀百姓幾乎滿了西市，高呼大快人心，而長樂郡主則在大理寺行刑。

傷皮不傷的打法，對于強健的男子來說，五十杖尚能忍，可這位是自生慣養的小郡主，才五杖下去，就已經滿臉淚水、哭天喊地，十杖打完，背部及部就已見了紅，鮮順著長凳直往下滴。

裴慎擡手，示意獄卒停下。

長樂哭著擡頭看向面前的人：“慎表哥，快救救我！別再打了，再打下去我會死的……”

裴慎吩咐道：“去請醫來。旁人問起，便說郡主不住酷刑，才十杖便已暈了過去，剩下的刑杖容後再打。”

長樂激涕零，鼻子一吸一吸地道：“多謝慎表哥。”

為配合演戲，說完這句頭一歪，就假裝暈了過去。

翠雲的死活當然無人過問，大理寺獄這邊卻是無數雙眼睛盯著，生怕這貴的主子真有什麽好歹。

孫太醫提著藥箱匆匆獄，外面便有小廝往回通報，平康王聽聞連太醫都進了大理寺，趕忙換了朝服進宮拜見皇帝。

一路上將如何哭訴的腹稿打了千遍，誰知座上皇帝只是寬一笑：“皇兄莫要擔心，長樂只是傷了點皮，行言對外說昏厥，是為堵住悠悠之口，傳太醫也是給長樂治傷，剩下的刑杖雖不能免，但擇日再打也能讓長樂歇口氣，你放心，行言是個有分寸的。”

皇帝都這麽說了，平康王這才放下心來。

這幾日長樂郡主的傷已慢慢結痂，牢中的日子雖遠不如從前，但獄卒也是鞍前馬後地伺候著，偶爾還能發兩句脾氣，那些人也都容著，長樂心道一定是爹爹與皇帝叔叔授意，裴慎豈敢真對如何？說不定過幾日皇帝叔叔松了口，就能將放出去了。

第二次杖刑在十日之後。

興許是頭回傷還未好全的緣故，總覺得第二次更疼一些，太醫來上藥的時候，下的被褥都要被抓爛了。

太醫見狀溫聲道：“郡主子弱，上回總歸是虧了氣，因此才覺得更難忍一些，傷卻是不重的。”

長樂郡主信了這話，心裏卻將裴慎罵了千遍萬遍。

可更沒想到的是，第三次杖刑來得那麽快，前兩回的傷還沒養好呢！

獄卒將帶出去時仍是恭恭敬敬的，“時日拖得越久，郡主就越要吃苦，倒不如早日施刑，您也好早日將養子。”

疼痛時大吼大也是一種紓解的方式，可這回裴慎竟讓人堵了的，那比手臂還的子甫一落下，長樂便覺後背撕心裂肺般地疼，冷汗立刻就滲出來了，好不容易結了痂、還在長新的傷口立時崩裂，才三杖下來，幾乎就已經不住，口中的棉巾咬出了，一口氣堵在嚨口，痛到極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回依舊是十杖，力道卻與前兩次截然不同，十杖之後，長樂滿頭冷汗，渾是，人暈了過去，可還在止不住地抖。

裴慎眉眼間皆是厭惡，冷冷道：“去請醫。”

孫太醫很快便到了。

裴慎聽著牢房痛極的悶哼聲，漫不經心地洗淨指尖濺到的漬，便見桓征回來稟告：“大人料得不錯，這回平康王府果然沒有派人過來打聽消息。”

平康王平日裏花天酒地，對兒的事本就不大上心，這回若非鬧出了人命，他也不會為了自家閨幾番進宮面聖。

有了前兩回的經驗，他也對裴慎完全放了心，料定他不敢對長樂暗中使絆子，便也懶得派人時時盯在大理寺獄外，甚至連這一回杖刑的日子都記不清了。

裴慎著眉棱，冷笑一聲。

才回到衙署，那廂霍易策馬疾馳到府衙前，到裴慎跟前才口氣，出一個松快的表，附耳回稟道：“姑娘醒了。”

裴慎當即起：“備馬。”

霍易應了聲是，有件事卻難以啓口，只能小心翼翼覷他表，邊走邊道：“姑娘頭腦不太清楚，恐怕是失憶了……”

裴慎腳下一頓。

霍易艱難地頷首，支支吾吾道：“新來的丫鬟不知況，說錯了話，姑娘誤以為自個是被您養在別苑的外室……這會緒有些不佳。”

裴慎面上難得出愕然的表。

失憶？

還把自己當了他的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