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第 54 章
裴慎回到京中繼續理卷宗, 只是他這兩日面極為沉,底下人來呈稟要務,被他森冷戾的眼神掠過一眼,立時骨悚然, 雙戰戰。
往往這種況, 他們都先來請教桓征。
“裴大人這是怎麽了, 我不過是案卷上出了點小小紕,他那眼神似乎要將我生吞活剝啊!”
“是啊, 桓侍衛你可得提點提點咱們兩句!”
幾個卿、寺丞比裴慎年紀都要大上許多, 但這并不影響他們怕他, 日日活在他的威之下,如履薄冰。
先不說這位的份背景,就說他上任這兩年來的政績, 許多人為一輩子也夠不上, 何況他還如此年輕,來日可遠遠不止于此, 文之首那些人就是他的將來。
這寺丞今年已經五十高齡, 將來爬到正五品就是極限了,如何能不心甘願地臣服于這位年輕有為的大理寺卿呢?
然而沈稚的事不能為外人道,桓征只能以事務繁忙, 緒不佳為由搪塞過去。
隆福寺那日, 沈稚驚失去意識, 回到聽雪山莊請詹正獻回來醫治,詹正獻只說子虛,又了驚嚇, 休養幾日便能醒來。
照理說這個況,主子該陪在夫人邊才是, 可他偏偏回京理這些明明在聽雪山莊也能遠程解決的瑣碎事務。
倒像是……故意避開夫人。
直到今日,霍易來給他遞消息——
“夫人的記憶,應該是恢複了。”
這下好了,等了這麽久,天終于塌了。
桓征也約想明白,主子這兩日為何如此反常了。
霍易見他垮著臉,如喪考妣,試圖寬兩句:“事未必有你想的那麽遭,夫人醒來就只顧著發愣,沒有多問別的,也沒吵著要回家。”
“那是還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要質問主子怎麽辦?”
桓征唉聲嘆氣:“我該怎麽去回話……”
霍易鼻子,撒手不管:“你看著辦吧,我先去趟淮南。”
桓征:“淮南不是月底才要去嗎?”
霍易斜乜他一眼,“那不然呢?”
主子隨便一通怒火,都能將他倆燒得寸草不生,他自然是避難去了。
桓征心裏苦,心裏問候他老娘千遍,還得著頭皮回去稟報。
“夫人已經醒了。”說到“夫人”二字時,桓征微微頓了下,“詹正獻說,夫人弱,上回落水之後即便大好,終究于氣有所損傷,這回又了驚,還需好好調養一段時日,不過大礙是沒有的……”
桓征先揀了些無關要的說,又眼瞧案前,那人抑著緒,手中的墨條在硯池中盤磨出低沉沙啞的聲音,仿佛寒刃在人的骨頭上一寸寸地刮。
桓征只覺得有涼意從腳底竄上來,上起了一層皮疙瘩,這聲音真是越聽越覺得像大理寺的刮骨之刑。
“還有一事,”桓征咽了口唾沫,“夫人似乎……恢複記憶了,但是,夫人并沒有……”
他現在都有些語無倫次了,這件事其實在心中縈回已久,幾乎從沈稚被接到聽雪山莊開始,桓征這些人就開始等待這日的來臨,腦海中設想了無數種組織語言的方式,可話到邊又咽了回去。
能說什麽呢?
勸主子走一步算一步,還是迎難而上?
替主子想好出路,是繼續將夫人留在外苑,還是接回京城?
這段關系又怎麽說,繼續做夫妻,還是當黃粱一夢,回歸原點?
繼續做夫妻是怎麽做,回定國公府三書六禮將人迎進門,還是留在聽雪山莊維持現狀?
回歸原點又該如何回,讓綰姑娘繼續做的尚書府千金,還是在那不見天的地方,待一輩子?
這些都不是他能多的,也許連自家主子心裏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擡眼瞧裴慎的面,冷戾中似乎又著微妙的平靜,可誰不知道,這張無波無瀾的皮囊之下,藏的是何等驚濤駭浪。
他這些年跟著裴慎,將他的心也能琢磨得七七八八,往往面越是平靜,越是山雨將來的時候。
桓征試探地問道:“公子回去看看嗎?”
這一年裴慎很回定國公府,多數時候都是回自己的別苑和聽雪山莊,後者已經是他們口中心照不宣的那個家,那裏有等待郎君的夫人。
可此刻,桓征對他的稱呼已經從慣用的“郎君”,改口了“公子”。
他們這些下屬,在外基本都是稱呼“大人”或“公子”,而“郎君”的稱呼本就與“夫人”切相關,若是“夫人”沒有了,“郎君”自然也就不必存在了。
然而裴慎面上看不出更多的緒,甚至眼都未擡,目漫落在硯池上,沉片刻,嗓音清冷平淡:“既然恢複了,自然需要一些時間,將這些事想明白。”
有些事,無需他親口解釋。
譬如,墜崖不死為何沒有被送回府,而是被他安置在私人園囿;
又譬如,為何他不以真實份示人,而是告訴,他們是夫妻。
聽雪山莊。
雲錦端了藥進來,便看到沈稚遲鈍地著帳頂,也可能沒有在看什麽,烏潤的眼眸黑的,好像在放空。
沈稚從醒來便是這樣,都以為是馬前驚,一時醒不過神,可等到開口說話,雲錦才曉得,這是恢複記憶了。
沈稚醒來後沉默了很久,嗓音艱,說的第一句話是——“他呢?”
無需點名,屋裏的人也知曉這個“他”指代的是誰。
雲錦說:“郎君有要事在,回京去了。”
沈稚又是一陣沉默,直到詹正獻進門來給把脈,才哽咽著,說了醒來後的第二句話:“師父,謝謝你……我應該都記起來了。”
詹正獻得幾乎要落淚,直說:“好,好,記起來就好。”
他後來給沈稚配的方子才是真正穩定神經、有益健忘的良方,瞞著裴慎給用了幾個月,雖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從種種跡象看來,已經能從夢中慢慢想起一些舊事。
原以為還要許久才能完全恢複,可這一趟隆福寺之行,竟意外沖撞馬匹,重現墜崖前白馬失控的場景,激起了從前的記憶。
怎能說不是天意呢。
沈稚說完這兩句,就再也沒有開過口,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迷茫,然後才用極大的心理建設,開始回顧這一年來的種種。
棲雁山,月溪的生辰當日,那匹皎雪驄突然失控,因是帶來的,自不能任它沖撞了旁人,只能自己親自上前控馬,可惜并不擅長馴馬,這才導致最後的慘劇。
只是沒有死,也沒有想象中墜崖後的碎骨,而是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山莊。
醒來後,邊圍了一圈丫鬟,甚至懷疑過,自己是被人養在外頭的外宅,直到山莊的主人過來,親口告訴——
“你是我裴慎,明正娶的妻子。”
從那以後,所有的事都朝著另一個扭曲的方向在發展。
裴慎,裴行言。
這個從前都不敢宣之于口的名字。
卻在不知的況下,了的新婚丈夫。
住在他的私家莊園,親地喚他夫君。
他們同世間所有尋常的夫妻一樣,做盡了夫妻之間該做的事。
沈稚不算太笨,但也有腦筋轉不過彎的時候,做不到想法周全、保持理智,此刻心中實在是一片迷惘,恍恍惚惚找不到一個出口。
那些冷靜的、令人信服的聲音猶在耳邊。
“我們兩家是世,你我自便定了娃娃親,今年年初,你從金陵嫁了過來。”
“嫁給我,是委屈你了。”
“……夫君難道會騙你?”
沈稚眸中漸漸有淚意湧上來,可自己渾然不覺,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哭,又該從何哭起。
失憶了,什麽都不懂,可他不是大晉最年輕的狀元郎麽,是最聰明的當朝大理寺卿啊,行事理應有章有法,怎可拿這些越禮悖謬的話來欺騙呢?
盡管兩家連著姻親,一度認為,最有可能嫁的就是裴識或裴朗,幾乎沒有考慮過裴慎,哪怕他在家行首。
退一萬步講,即便已經定給了裴慎,可到底還沒有嫁過去,未婚男哪怕在新婚前一日,也要修潔行,私相授都為禮法不容,遑論瞞著雙方父母私下結親,甚至行敦倫之禮?
又想到爹娘,他們知道自己在這嗎?
足足消失了一年多,也不知道,外面是如何理這個人的。
死了,還是失蹤?
還能回得去嗎?
閉上眼睛,思緒混不堪,只覺得這一年景像一個怪陸離的夢,幾乎分不清現實與幻覺,能慢慢地梳理節點,冷靜下來思考自的境,卻不敢細想,他。
裴慎與之間的種種。
更不敢去想,他們之間的未來。
雲錦端了藥上來,道:“夫人先吃藥吧,您在隆福寺了驚,即便恢複了記憶,眼下也不能過分勞神,該好好休息才是。”
是啊,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也許只是個荒唐的夢呢,醒來時說不定已經在尚書府中,阿娘拿溫慈的眼神看著,給做點心吃,一切都沒有發生……
只是這一睡,又有無數零零碎碎的夢闖腦海,與以往不同的是,從前總不大看得清的人臉,這回都有了清晰的面孔。
無數的畫面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卻總是逃不開那個人。
他們在月老廟看燈,著眼前眉目清冷的男人,在心中默念:月老在上,保佑我與夫君恩長久。
後來紅燭帳中,他哄著、迫著喚他夫君,一聲又一聲,編了同心結,說“發綰同心,白頭不離”。
保定的別苑,他們在漫天大雪中相擁,在心中暗暗發誓,要一輩子回饋他的好。
濯星閣上,他生辰那一晚,他們一起看月亮,他把刻有他名字的印章,印在了心口……
那些耳鬢廝磨,齒相依,難舍難分的時刻,就像昔日用刻刀一筆一劃地雕鑿出他的名字那般,深深地鐫刻在的腦海心上。
睡夢中,沈稚默默地流淚,醒來時眼尾仍有殘痕。
眼睫輕輕了,將眼眶中的霧氣眨去,模糊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
便看到,那個夢中出現無數遍的、再悉不過的人不知何時過來了,正坐在床畔,眉宇清沉,眸黢黑,目灼灼地看著。
四目相對,許久無人開口,最後是他,殷殷帶笑地挲著臉頰。
“綰綰,怎麽沒聽你喚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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