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第 章

裴慎理了幾日的事務, 落筆時夜幕已降臨，月如水，窗欞徹，線過窗紗照進來, 像在地面上結了層薄薄的銀霜。

才想起來, 今日又是十五了。

極目蒼穹, 又是一盛大的滿月，耳邊恍惚想起一道聲音。

“高興的時候, 覺得整個天兒都是亮堂堂的, 不高興的時候, 它又會告訴自己，該圓滿的總會圓滿。”

那片危樓之上，穹頂之下, 言猶在耳, 告訴他何為圓滿，而他們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義了圓滿。

他自遭禍, 命途多舛, 親淡薄，知無幾，可以說是孑然一, 唯獨聽雪山莊這一年, 第一次到何為圓滿。

月有盈時, 只是不知，他夢破之時，此生可還能繼續圓滿。

披星戴月回到聽雪山莊, 沈稚還睡著，裴慎便坐在榻上看。

其實不過幾天沒見, 竟已像一隔經年，該是同他一樣，在短短三日之，將這一年半載，既往種種，都在腦海中回顧了一遍。

見夢魘纏，低低嗚咽，眼角有淚暈染開來，他心中鈍痛，出的手停在半空，終究蜷回來。

不應該……不應該是這樣的緒。

既走到如今這步，早已容不得他自怨自艾。他自來信人定勝天，在外一向果斷決然，也是這種自信與決然讓他無往不利、所謀皆，那些愁雲慘淡、傷春悲秋的緒，從來不該屬于他。

他閉了閉眼睛，手掌慢慢地攥。

再睜眼時，眸猶如鷹隼般犀利，牢牢鎖定著眼前的獵，已是一副勢在必得的眼神。

床上的悠悠醒轉，四目相對的第一眼，他便能輕易悉眼神中的疏離、恐懼，甚至有怨，亦有恨。

無妨，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就在他邊，還能往哪去？

沈稚睜開眼睛，久久地凝視著眼前人，高鼻薄，棱角分明，明明都是同一張臉，同樣是眉眼帶笑的模樣，可這笑褪去三分和，又被眸中戾映襯，竟多了幾分強勢的侵-略。

他含笑問：“綰綰，怎麽沒聽你喚夫君？”

沈稚幾乎是不寒而栗。

仿佛不久之前，聽到過他問這一句。

那時發現他藏在濯星閣的書信，心中恍惚，渾渾噩噩竟然落了水，夢中閃過曾經的畫面，已讓有所懷疑。

可那時的，心裏更多是落水的後怕、酸楚，與讓他擔憂的自責，即便夫妻間的那份信任已經千瘡百孔，可仍舊選擇繼續站在他邊。

可今日這一問，就如同他的表那般，笑中藏著刀子，出幾分戾。

沈稚下意識地避開他的手。

裴慎只一笑，淡淡地收回。

總要有人率先打破僵局，沈稚垂下眼眸，病的瓣咬出，良久後，輕輕籲出一口氣：“裴大人。”

裴慎眸中閃過一錯愕，隨即啓嗤笑一聲。

他想過無數次，會如何稱呼他，自是不願再喚他夫君的，但從小到大，從未改過的一聲“大哥哥”竟也不願了，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裴慎轉著食指的骨戒，笑意不達眼底，“我們綰綰好狠的心，夫君對你的好竟都忘了？”

沈稚從未聽過這般陌生的語氣，偏過頭，目垂在褥面上，抿著。

在印象裏，裴家的大哥哥、當朝大理寺卿向來是不茍言笑的，更不會以這樣輕挑的語氣同講話。他們原本也沒有說過幾次話。

現在很難把那個威嚴冷肅的男人，與後來溫似水的夫君聯系在一起，這兩種詭異地結合在一起，就生出一種讓人膽寒的覺，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或者說，從來沒有將他看懂過。

裴慎眼神幽微，像深長仄的井口，將人困在裏面不得翻。

“我給你時間想通，你就給我上來這句？”

“我該想通什麽？”沈稚轉過頭來看他，嗓音發：“想通自己為什麽在這兒嗎？大哥哥，我不明白……”

一句大哥哥，到底讓他心腸了三分，自小到大都是這麽喊他，從稚的音，到弱的音，這個稱呼并沒有什麽特殊，只唯獨喊出來的時候，心裏必然是想著他的，所以顯得格外聽。

沈稚搜刮著腦海中所有可能的原因，最後定格在一個畫面，“是我那次發現你在府中用私刑？怕我說出去，所以你才要將我困在這裏？”

裴慎這次是真的笑了：“你敢嗎？”

生生把沈稚要說的話噎住了，的確沒那個膽量將他的私事說出去，“……所以呢，那是什麽原因？你讓我想，可惜我想不明白。”

裴慎眸如鈎，盯著：“想不明白我為什麽要與你做夫妻？”

沈稚一時又又惱，蒼白的小臉也漲得通紅，咬道：“我不知裴大人如何作想，我只知我即便是嫁人，那也該遵從父母之命、妁之言，兩家過了明路，我應該從尚書府出嫁，嫁到你們定國公府，而不是在這裏，也不該在這裏。”

裴慎沒有正面解釋，沉片刻，忽然問道：“所以當時，你最想嫁誰？”

這又把沈稚問住了，當時就沒有決斷，後又失憶一年多，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哪還能想這個。

許久之後，才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可我要嫁的人，必得自己滿意，也要爹娘滿意，還要維持兩家的誼。”

所以這個決定才難做。

爹娘本就有分歧。

爹是世上頂頂的聰明人，可阿娘說他時也是想習武報國的，只是被家裏著讀書，這一讀竟讀出個尚書。盡管十歲以後就沒有過刀槍，可他很是欣賞裴朗那種意氣風發的年。

阿娘呢，書香門第出生，不喜打打殺殺，就喜歡書讀得好的男孩子，父親的學生裏，沈尚書是最出息的之一，所以阿娘嫁得很滿意。而裴識聰慧穎悟，談吐得，俊無儔，簡直就是為阿娘量定做的婿。

“那你呢，你自己滿意誰？”裴慎問道。

“誰都可以，”沈稚攥手指，下意識想要回避這樣的問題，“只要兩家說定了的，我就可以。”

本就是門當戶對的姻親，裴家三子又個個拔尖，對誰都說不出“不滿意”三個字。

即便非嫡非長的裴識和裴朗，承襲不了爵位，將來也是前途坦、大有出息的，爹娘也不會太在意這個。

只是小小年紀，昨日還屁顛屁顛跟著的兄長們，轉頭就要為與舉案齊眉的丈夫，怎能不怯？不敢想，得想，需要有人推一把，替做出決定，才好沿著長輩選好的路，順順當當地往下走。

可如今，還說這個做什麽。

擡起頭與他對視，忍住嗓音裏的抖，艱難地說道：“我滿意誰已經不重要了，不知裴大人將我藏在這裏，對我爹娘是如何解釋的？又打算何時，放我回去呢？”

裴慎目裏盡是漠然，連那點笑意也不複存在了。

在他看來，沈稚這句“兩家說定”就已經將他排除在外了，明知道兩家的長輩都對他不喜。

他手背青筋現，咬字卻放得很輕：“沈家已為你辦了喪事，整個盛京城都知道，沈家千金香消玉殞，骨無存。時至今日，距離你墜崖亡，已經整整一年半的時間。”

沈稚秀目圓睜，驚得說不出話來，雖然早早想到會有這樣的可能，可當他親口說出來時，還是難掩震驚。

原來在外面，已經死了，不存在了。

沈稚霎時紅了眼眶，鼻子一酸，便有眼淚落了下來。

是爹娘唯一的兒，是他們盼了那麽久的兒，好不容易養到及笄，就這麽沒了，難以想象爹娘與哥哥會有多心痛。

裴慎語氣平靜：“萬丈懸崖，他們沒有找到你的，自然只能接這個事實。你父親在朝堂跪請，陛下已經嚴懲了真兇，事定局，沈府也辦了葬禮，這件事在他們心裏已經過去了。”

沈稚牙關咬得極，聽到這話，角微微地抖：“真兇？”

只記得那匹皎雪驄突然驚，將崖邊沖撞得人仰馬翻，而在隆福寺外經歷同樣驚險的場面，這才刺激了記憶的恢複，所以棲雁山上墜崖的景，到現在仍舊歷歷在目，心有餘悸。

竟然是有人從中作梗嗎？

裴慎道：“是長樂郡主和的丫鬟在馬匹上了手腳，那馬才了僵狂奔。”

原來是……沈稚攥住手掌，恨恨道：“陛下是如何置的？”

裴慎道：“那個婢判斬首示衆，長樂如今在大理寺獄。”

裴慎沒有說如何判決，因為長樂必死無疑，便無需啰嗦其他。

沈稚也能想到了，可是親眼看過裴慎用刑，又豈會不知他的手段。

“是你去查的嗎？”的聲音微微冷靜了下來。

裴慎不置可否。

沈稚便明白了。他是大理寺卿，有這樣的本事，倘若由其他人，真兇未必能落網不說，即便查出是長樂郡主，也不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抿了一下，輕聲道：“多謝你……救我，也多謝你替我找出真兇。”

心裏是明白的，當日墜下懸崖，并沒有想象中的碎骨，而只是後腦砸中峭壁上的樹幹，是他派人將救了回來。

至于為何墜落懸崖那千鈞一發的時刻，恰好有他的人來救，想不明白，但他的的確確是的救命恩人，也只有他的人才有這樣的手。如若不是裴慎，只怕早已經亡，這一點毋庸置疑。

沈稚指尖輕輕抖著，又攥，努力驅除腦海中那些不該出現的畫面，“也多謝你，這一年來照顧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可我也用這一年半的時間償還給你了。”

戲文裏不也有救命之恩以相許的說法麽，這一年，可以說是完完整整地給了他。

沈稚深吸一口氣，“倘若你還覺得不夠，日後，我會再想別的辦法報答你的恩，還請你……放我回去吧。”

“回去？”裴慎卻勾，冷眼視著，“你我已有夫妻之實，早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