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第 89 章
裴朗回到府上, 理所當然要去安福苑,向昭長公主請安回話。
昭長公主躺在榻上小眠,見他來,不皺了眉頭:“怎麽到現在才回?”
裴朗答應過桓征, 暫且不將裴慎的私事說出去, 至于微雨廬走水, 涉及那位姑娘,且大火滅得很及時, 并無人傷亡, 說出來只會徒惹阿娘擔憂, 他便也沒提,只道:“大哥留了我喝茶敘舊。”
昭長公主像聽到什麽新鮮詞兒,眉眼都亮了幾分, “他留你敘舊?他何曾與誰敘過舊?都聊什麽了?”
裴朗憋了半天道:“大哥問我可有合意的姑娘, 問阿娘可有合適的人選,還說了些場上的事……哦, 大哥的傷不要, 阿娘莫要擔心。”
可不是不要呢,一下午都在那廂房,直到他離開都沒出來。
大哥的不沒什麽大礙, 恐怕還是強悍的。
昭長公主聽到他無礙, 稍稍放下心, 回過神來,又抓住了裴朗話中的重點:“他同你提及說親的事?”
從前他對這些話題可都是避之不及的,才稍稍提出個話頭, 那長子便恨不得立刻打斷,先前還想撮合他與貴妃的外甥, 也是不了了之,這大半年他又在外面查案,忙得腳不沾地,連家都不回了,昭長公主甚至都懷疑,他是不是真有什麽病。
可今日他竟然主提及此事,難道是他自己也有了想法?
昭長公主忽然想起當初在永定行宮那幾日,忙著撮合他與虞雁秋,結果那丫頭摔傷了,心中怒極,以為是裴慎暗中使壞,氣得讓他出家當道士,結果裴慎怎麽說來著,“我也是男人,自然要娶親。”
後來私底下派人去打探他邊可有子,也因被他發現,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難不真有眉目了?
昭長公主思忖片刻,道:“過幾日他若再不回來,我去看看他。”
裴朗點點頭,“您心裏是關心大哥的,只是子急,可別再像從前那樣說兩句便要吵起來。”
昭長公主瞪他一眼,“阿娘何時也能容你來指教了?”
裴朗道:“您瞧您瞧,阿娘您就是這樣的脾氣,要人順著您、聽您的話,可你看大哥是聽話的人嗎?他這些年走到今日,憑的是那份聰明才智和殺伐果決,有些同阿娘是很像的,針尖對麥芒,所以才會水火不容。”
昭長公主聽不下去,立刻把人趕走了。
可人一走,心裏慢慢平靜下來,開始細想方才裴朗說的話。
母子關系是從何時開始僵化的呢?
從山匪手中回來的那年,他盡折磨,他比任何孩子都倔強,都冷漠,也更狠毒。他恨毒了,無論如何、如何彌補,他也無于衷,連一聲母親都不願。甚至那時候他看自己的眼神,只怕連殺了的心都有。
後來長大了,練出了心和城府,慢慢變得喜怒不形于,人猜不他心中所想,對這個母親也愈發客氣,但客氣中總是著一疏離。
直到後來為了綰綰,終于暴出自己的野心,甚至不惜在面前說出“弒父、害母、傷弟”這樣殘酷的字眼,那時聽完,真是不寒而栗。
原來這些年來,他對的怨恨并沒有因為時間而消散,反而在心中沉澱多年。
聽說過他在獄中的殘酷手段,剝皮揎草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覺得,倘若不是母親的份橫在前面,他是不是也恨不得將淩遲!
一生好強,可又不得不承認,這輩子最害怕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更可恨的是,裴慎從未將這個母親放在眼裏!這如何能服氣?慢慢地,也打心眼兒裏開始不喜他。
可畢竟是自己費盡千難生下來的長子,倘若沒有這些事,又豈會不疼他?
自己可以冷落他、厭惡他,卻容不得旁人傷自家人分毫,新武侯、翁夫人相繼派人刺殺他,朝中大臣聯名上書向他發難,都恨不得手刃那些人!
也許阿朗說得對,針尖對麥芒,天生就不適合做母子,可既然老天爺安排他從肚子裏出來,便有這個義務,管他一輩子。
裴朗回到瀾溪苑,用過晚膳,躺在床上卻沒什麽睡意。
也許是茶喝多了,直到後半夜,才慢慢地進淺眠狀態。
只是一闔上眼睛,腦海中總能想起今日在微雨廬的場景,待大腦被睡意浸沒,廂房那子的哼竟猝不及防地闖進夢中。
盡管斷斷續續聽不真切,可就是這一聲又一聲,令他的心思無端浮了起來。
慢慢地,有悉的畫面從腦海中一幕幕劃過,的歡聲笑語、喜怒嗔在回憶裏顛起伏,最後竟與那虛無縹緲的重疊在一。
裴朗于睡夢中猛然驚醒,一時呼吸急促,久久難以平靜。
難道是他太思念綰綰了?竟然覺得那子的聲音像極了綰綰。
裴朗撚了撚眉心,試圖將那道聲音從腦海中摒除,可偏偏剪不斷理還,那聲音似與綰綰的音容笑貌如影隨形地糾纏在一起,竟是如何都分不開了。
……
沈稚自從那日被折磨得太狠,一連幾天都沒有緩過來。
玉川、沁芳的事接連刺激,又聽到裴慎與北涼人的談話,知曉有人在暗中陷害爹爹,放火之後又經歷裴慎這一遭所謂的“懲罰”,這幾日整個人都于疲力盡的狀態,連起都艱難。
裴慎知道食不振,每日都會有各種點心送到耳房來,蟹,雲餅,棗花糕,金沙黃,幾乎不重樣。
可沈稚看著平日最喜歡的點心,愣是一口都吃不下。
裴慎過來時,看到的便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黑漆漆的一雙眼,臉上沒有半點。
裴慎怒從心起,以為想用絕食來迫自己,暴戾的緒幾乎控制不住,滿臉沉地說道:“不想吃是吧,那便讓整個微雨廬的人陪著你一起絕食,生死不論!我說到做到。”
手腕上還有被他咬出的牙印,這般攥著,痛得眼淚都要掉出來。
他總有辦法得不得不妥協。
“你一定要我吃,是嗎?”
“你說呢?”裴慎目鎖住,連氣息也是冰冷攝人的。
沈稚便開始吃,將手邊那些碟子裏的點心囫圇往口中塞。
原本就沒有食,單是嗅到這甜香味都恨不得作嘔,這般一腦塞進裏,濃郁的味混雜著油的氣息讓人極度反胃。
裴慎發現不對時,沈稚已經強著自己咽下兩口,卻立刻忍不住著床沿嘔吐起來,可還是賭氣似的,抓起一枚蛋大小的鵝油卷就往裏塞,被裴慎忍無可忍,一手拂開,暴怒道:“別吃了!你非要跟我對著幹?”
一旁的雲錦嚇得臉煞白,趕忙上前將人扶著,要替沈稚,手裏的帕子卻被裴慎一把奪過去,“我來。”
沈稚吐得眼冒金星,脖頸青筋迸出,嚨裏都是苦的味道。
裴慎替拭著邊,面上皮蒼白,薄薄的一層,稍稍用點力氣都會留下紅痕,他眼裏怒火燎原,力道卻放得輕。
雲錦在一旁提心吊膽,卻不得不為夫人解釋一句:“夫人在聽雪山莊時便一直郁結于心,膳食都用得很,原本是經不住舟車勞頓的,好不容易強撐著過來一趟,又與郎君多番折騰,子哪裏得住……”
裴慎見一臉慘淡的模樣,笑中著晦:“郁結于心,為了沁芳和玉川嗎?這世上就那麽多讓你牽掛的人,每一個下人的生死都讓你憂思惙惙,過不去了是嗎?”
沈稚攥的手掌用力到抖,盯著他,一字一句道:“那是你造的孽……是你為我造的孽!”
裴慎咬牙切齒道:“我造的孽多了去了!”
“你要我一件件說嗎?”他忽然輕描淡寫地一笑,“濯星閣頂樓的多寶格,你以為那上面的骨雕都是類的骨頭雕刻而嗎?其實不是,那枚狼首,還有那些小件的盆景雕、鬼工球,都是人的骨頭雕刻而。”
沈稚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幾乎呆愣在原地。
裴慎眸底一瞬間變得冷森寒,仿佛深淵之下掩埋著累累白骨,“這些年來我殺過很多人,親手淩遲的也有,那些骨頭都是我親手雕刻的傑作。從前你可是說過,我喜歡的你便也喜歡,如今知道那些都是人骨雕,怎麽樣,還喜歡嗎?”
沈稚渾冰冷,失了的也在不控制地發抖:“為什麽……”
裴慎的目淩厲又淡漠,“你以為這些年我是靠什麽活下來的?靠的就是親手殺戮獲得快,靠夜以繼日地剔雕骨才能短暫地緩解頭疾,人命對我來說,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綰綰,我這樣的人遲早都是要下地獄的。所以我對你,從未考慮過來世,我只圖今生。”
他長嘆了口氣,指腹著的臉頰,“你不用因我造的孽來懲罰自己,你心地善良,是轉世的菩薩,上天不會懲罰你的,所有的因果報應沖著我來便好。”
沈稚已經不知道如何消化這一切了,恢複記憶後,在他邊的每一刻,仿佛時時都有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的頭頂,砸得心膽碎裂,無完。
輕微的敲門聲打破了屋僵持的氛圍。
桓征在外面道:“主子,昭長公主來看您了,三公子也一同過來了。”
裴慎聽完,下意識看向邊的人。
果然,沈稚聽到這個悉的名字後,死水無波的眼眸中驀地泛起了一亮。
裴慎的臉當即沉下來,他強著怒意,聲線和地在耳邊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今日你若是踏出這道門,必定有人付出代價,我醜話說在前頭,你自己掂量。真到了那時候,可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你……”沈稚咬齒關,恨怒地盯著他。
裴慎含笑拍了拍的肩膀,“我去去就回。”
人走之後,沈稚一時氣結,緒失控地將炕桌上的碗碗碟碟盡數拂落于地,纖薄的子哭得抖不止。
雲錦看到手心被碎瓷劃出了,嚇得失聲尖,一時又騰不出手去收拾地上的瓷片,只能一邊拿紗布來包紮,一邊將人勸著:“夫人,您就聽郎君的話吧!莫要氣傷了自己的子啊。”
沈稚哭得累了,抱膝坐在床上,將自己蜷小小的一團,眸一片木然。
雲錦見靜靜坐著,心裏嘆了口氣,開始收拾地上的狼藉。
卻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道悉的聲音。
“霍易啊,我能不能見見這裏面的人?只是好奇看一眼,沒有別的意思……倘若是我未來大嫂,早晚都是要見面的,你說是吧?”
裴朗的聲音。
沈稚猛地攥了手指,目徐徐地看向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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