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三日之後, 裴慎將人送回了聽雪山莊。
可也失去了從前的很多自由,不能去蔚州看玉川和沁芳,不能下山去甜水鎮,哪怕短暫的放松。
山莊遍布他的耳目, 很多都是從前沒有見過的面孔, 接不到任何外面的人或事, 不過是從一個小的牢籠回到一個更大的牢籠。
唯一能讓松口氣的,就是不用與他日日相對。
這段時間, 他應該很忙吧。
那份給北涼人的名單上, 都是他要一一除去的人, 陷害爹爹的那封書信,也不知他打算如何理,年末將至, 大理寺又公務繁忙……沈稚不願看到他, 可他不來,就聽不到任何關于爹爹的消息。
沈稚的心裏, 也越發的焦躁不安了。
唯一能緩解這些焦躁的, 便是繼續看醫書,趁詹正獻在山莊的時候,跟他學習醫。
好在詹正獻是經常下山的, 裴慎并不過分拘束他, 玉川和沁芳還需要他繼續醫治, 因此每次詹正獻回來,都會帶回他二人的消息,也算沈稚抑郁心田中難得的藉。
沁芳不再尋死覓活, 玉川甚至跟詹正獻學了推拿,打算日後開個鋪子, 兩人一起經營。
沈稚都不知怎麽激他才好。
詹正獻從前雲游四海,後來到京城替裴慎診治,期間也去過北直隸很多地方,也多是義診,因為裴慎給的診金足夠他活幾輩子了。他無兒無,對吃穿用度又不講究,錢財對他來說屬于外之,幾乎沒什麽吸引力,那些診金有時隨手就散出去了。
玉川和沁芳的境況再壞,至日子也在一點點地變好,詹正獻現在更擔心。
“夫人的臉,我看是比在京中時還要憔悴許多。”
他才要給沈稚號脈,卻見疲乏地擺擺手,“罷了,剛回來的時候不是已經診過脈了?氣機郁滯,心兩虧,來來回回就這些癥狀,已經用藥調理著了,師父放心。”
詹正獻瞥了眼桌上的醫書,眉心蹙起:“看書傷神,夫人別把自己繃得太。你還年輕,往後想學,還有大把的時間,何必非逞這一時呢?”
沈稚最近看醫書幾乎已經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對這幾卷《普救方》不說爛于心,也已經從頭到尾讀三遍了,對于尋常的病癥,也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其實不是時間不夠用,也不是有人催趕,只是一直食不甘味,郁郁寡歡,夜裏又翻來覆去睡不著。
一閉上眼睛,濯星閣那些人骨、玉川的眼睛、沁芳的,還有夢中裴朗被箭簇貫穿的膝蓋,都淋淋地呈現在眼前。夢醒時渾冷汗,心有餘悸,已經很久沒有睡的時候了。
只能一遍遍地看書,著自己將那些噩夢從腦海中驅逐出去。
詹正獻道:“既是看書,未必就要看醫書,夫人不是看游記嗎?或者找些畫本子來看也行,總歸是不耗神的。”
沈稚想起先前那些游記,眸暗淡下來,燭火下顯出幾分落寞之。
去京城之前,因為遇上玉川和沁芳的事心力瘁,可在聽到詹正獻對裴慎病癥的分析之後,心中又存了三分希,裴慎之所以為今天這樣,多半是因時經歷造的思維障礙,竟然妄圖想要治好他,甚至對將來游山玩水的日子充滿了憧憬。
事實證明,低估了裴慎,也高估了自己。
低估了他的偏執狠辣,利熏心。
從前看他的字稿,那種字裏行間溢出的野心曾令欽佩,令心澎湃,相信憑借他的能力,將來定能夠位極人臣,青史留名。可沒想到,他居然與北涼人暗中往來!
高估的是自己的本事,和他對的意。
人怎麽能妄圖扭轉瘋子呢?山海狼群裏淬煉過的人,那些暴鷙的在他裏沉澱了近二十年,早已融進他的骨,扭曲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早就深固,偏執、冷酷、殘暴不仁,這才是真正的他。
而又算什麽呢?像不肯舍棄的依,像小孩子手中的玩,說到底,不過是個件兒罷了,讓他想要牢牢攥在手中,也許不那麽喜歡,但也不能輕易給別人拿去。
在他之前,沈稚盡管沒有嘗試過男之,可也知道喜歡一個人應該是什麽樣子,至是想讓對方開心快樂的。
可與他在一起時的甜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如今能想到的,只有痛苦、侵-略和霸占。
他將牢牢攥在手中的快,站在高游刃有餘地睥睨著,看這輩子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更可笑可悲的是,曾經的甜也是他溫的僞裝,等步步深陷,反應過來時,已經在萬丈深淵,再也爬不上去了。
把那些游記收了起來,也許這輩子都用不到了。
……
聽雪山莊的清晨寂靜而微冷,屋裏燒了炭,沈稚早早便坐到了榻上看書。
鼻尖嗅到淡淡的清冷香氣,一擡頭,便看到花架上的甜白釉玉壺春瓶了兩枝新鮮的紅梅,甜白釉素猶積雪,白如凝脂,那紅梅便如綻放在雪上,顯出幾分難得的清冷素豔。
沈稚黯淡的眸微微發亮,“梅花都已經開了嗎?”
雲錦點點頭,道:“後山的梅花昨日剛開,是那邊折了梅枝送過來的。”
早膳是一碗清粥,配兩碟細點,其中一碟就是梅花糕,沈稚難得口齒生津,咬了一口那梅花式樣的點心,一看便是妙珠的手藝,只不過……大概是多放了兩遍糖吧。
雲錦道:“後山送了許多梅枝過來,多餘的就被妙珠用作食材,做了點心,可還合夫人口味?”
沈稚抿抿,“味道很好。”
其實已經許久沒用妙珠做點心了,自從在地牢見過玉川,人就嚇出了心病,整日渾渾噩噩,有幾回做點心要麽將糖錯放鹽,要麽就忘這忘那,沈稚吃過幾次,便讓好好歇著了。
沈稚著手裏的點心,陷了沉思。
早就有了放妙珠離開的想法,畢竟是二哥哥安排進來的人,早就在裴慎那裏記了一筆,要比旁人活得更加小心翼翼,不知頭頂那把刀何時會落在的脖頸。
等找機會,將送去玉川那裏吧,或者看自己有何打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這些點心若是到了裴慎口中,以那人的子,必定要重罰的。
在邊伺候不是什麽好差事,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雲錦見喝了半碗粥,兩樣點心也都用了一些,心安了不,看來這紅梅的確有賞心悅目的效果。
用過早膳後,雲錦便提議:“夫人許久沒有出門了,不如去後山賞賞梅?”
沈稚便應下了,的確有許久都沒有出去氣了。
雲錦便給穿了織金飛鳥繡花的襖,原本想配榴紅的大氅,沈稚卻嫌澤太過豔了,便指了指旁邊那件雪青的氅。
雲錦只好將那件榴紅的放了回去,心下頗覺可惜,“其實夫人穿紅是極好看的,雪青雖好,就是太過素淡了。”
沈稚搖搖頭,如今的心境便如臉那般蒼白,對任何華麗的東西都提不起興致,撐不起那生機的。
主仆二人走到後山梅林,一路賞景。
裴慎種的這片梅林,遠看像丹青水墨,有種獨特的古拙蒼勁之,即便還沒有下雪,可簌簌寒風中那巋然不的氣勢卻讓淩霜傲雪這個詞有了象。
有人在林中修剪梅枝,見過來,趕忙拿布巾幹淨手,上前來拜見。
高高胖胖的婦人是劉順家的,旁那個年將頭埋得很低,沈稚見了他,眸中微微一亮:“居安,怎麽是你在這裏?”
從通州將人帶回來,就一直沒有見過居安了,怕裴慎小心眼,回頭找他麻煩,再尋個由頭將人趕走。
沒想到今日在梅林見到了。
居安聽到的聲音,這才緩緩擡起頭,可原本暗暗欣喜的清潤眼眸在看到蒼白清瘦的臉龐時,頓時黯淡了下去,彎起的角也漸漸繃直。
劉順家的說道:“稟夫人,他是自己主要過來打理園林的,說老金那邊太過清閑,願意跟著我做事。我瞧他個高,人也靈活,便帶著一起了。”
沈稚點點頭,將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遍,滿意地笑了笑。
比起先前在通州碼頭遇見時年鼻青臉腫、清瘦羸弱的模樣,如今長高了些,也更壯實些,在這裏應該是吃飽穿暖,沒有到苛待的。
雲錦在一旁對沈稚道:“今早送梅枝的就是他呀。”
沈稚恍然一笑,然而這種歡喜很快就被隨之而來的擔憂覆蓋,看向居安,道:“梅枝我很喜歡,不過往後不要送了,屋裏換花枝或者做點心,我讓人來取便是。”
居安微微翹起的角耷拉下去。
他知道不能到跟前來,郎君警告過他,後院的家丁仆婦也提點過他,所以一直以來,他都只能將那份激和擔憂放在心裏。
他知道夫人與郎君發生了一些齟齬,玉川從地牢出來,住的那間屋子就在這附近,再結合劉管家夫妻的態度,他再蠢鈍,也知道這次兩人之間不是普通的釁隙。
夫人都氣病了。
他知道子一直不好,藥房的湯藥一直沒斷過,廚娘總在變著法地做各種吃食往洗月齋送,說夫人胃口不好。
又巧聽到下人的一些慨,才知道原來夫人先前竟然失去了記憶,原本與郎君恩異常,可在恢複記憶之後,一切都不複如前了。
他不知道能為做些什麽,恰好昨日梅花初開,他才終于大著膽子,往洗月齋送了一些新鮮的梅枝,當然沒敢踏進院門,只遙遙地同一個灑掃的丫頭招了招手,請將這些梅枝送進去。
心裏想著,哪怕能讓高興一點,也是好的。
然而卻讓他往後不必來送了,可明明方才還是歡喜的。
是怕郎君因此怪罪他嗎?
沈稚沒有在梅林待多久,同雲錦說了句天寒,雲錦趕忙將人攙扶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沈稚拍了拍雲錦的手背,“往後洗月齋的梅枝,你親自去折,今日居安來送梅枝的事,也不要同任何人說起。”
雲錦心領神會,夫人說的“任何人”,主要指的就是郎君吧。
遲疑片刻,應了聲是。
晚間,沈稚兀自坐在榻上看書喝茶。
讀默記往往能讓大腦充盈起來,腦海中除了病癥就是藥方,那些不好的事慢慢也能拋諸腦後了。
只是一沒留神,捧茶的手輕抖了下,那茶盞便沿著炕桌邊緣摔落下去,沈稚下意識手去接,當然還是沒接住,瓷盞噼啪一聲摔在地上。
雲錦聽到靜趕忙從外面進來,見想要俯去撿,趕忙上前制止,“夫人放著,讓我來收拾吧!”
上回在京城,夫人便是被瓷片割破了手,若夫人非在郎君面前出言相護,定然逃不開一頓責罰,哪裏還敢讓夫人去收拾那些碎瓷片。
沈稚便道:“你自己也當心些手。”
雲錦點點頭。
只是這一彎,一本掌大的薄薄書冊從腰間落,冊子掀開,出頁,沈稚目一瞥,瞧見上面寫著字,怕地毯上的茶漬浸了書冊,未及多想,俯替將那冊子撿了起來。
“這是……”
雲錦回頭瞧,見是那書冊掉了出來,當即嚇得臉一白,竟是渾哆嗦了一下,似是做了虧心事般,支支吾吾道:“沒……沒什麽。”
向來穩重的人,竟然手想要從手中將書冊搶奪回來!
沈稚這回卻沒有松手——
因為書冊上無數的“夫人”二字已經不可避免地撞了的眼簾。
最下面一段,墨跡還是新鮮的,工工整整地寫著:“臘月初二,居安往洗月齋送梅枝。夫人與我同游梅林,偶遇劉順家的與居安,夫人特意吩咐居安,往後無需往洗月齋送花枝。”
再往前,還記錄了昨日詹正獻過來時兩人的談話,每頓飯用了多飯菜和點心,每日喝幾次藥,哪次因為藥苦咽不下去只喝了半碗,還有每日看書幾個時辰,甚至某個時段嘆氣多聲。
“夫人在夢中流淚,喚了兩聲‘三哥哥’。”
“醒來後,夫人說夢到了三公子。”
“我問夫人,三公子是個怎樣的人,夫人想了許久,說是一個待很好的哥哥。”
……
連的夢話,還有睡醒時無意同提過的夢境,都被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
沈稚紅著眼睛,竟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雲錦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看的臉,連牙關都在打:“夫人……”
沈稚慢慢地止住了手指的抖,連語氣都變得平靜下來,只是臉愈發的蒼白。
“你不是同我說過,不識字的嗎?這些……又是從何時開始記錄的?也是他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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