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語喃喃，出口即散。何昱在他后并未聽清，只當他在論政事，遂出口喚他。

隋霖沒有回頭，只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

*

頭七法事之后，隋霖來章臺殿看隋棠。

隋棠行禮如儀，“陛下不來，臣也要去求見您了。”

“阿姊可有要事？”隋霖扶了一把，姐弟二人在庭院中閑話。

自何太后去后，原本侍奉的人都散了，院中新撥來的一批侍者，其中門邊的八位侍衛都是當年隋霖訓練的死士。

“母后頭七已經過了，阿姊自當與您辭行。”

隋霖聞這話，轉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胞姐，心道竟天真至此，然開口只道“阿姊就這麼歸心似箭？”

“阿母已不在，吾兒吾夫尚在千里之外，臣自然思親心切。”

“阿姊說得有理。” 隋霖點了點頭，上下打量隋棠，“誠如阿姊所言，母后喪事畢，頭七已過，您如何還穿著喪服？”

“且除服喪，換些鮮亮的，母后在天之靈瞧著也歡喜。”

院中草木萋萋，梧桐庇蔭，牡丹正盛，仿若主人尤在，還是往日盛景。隋霖折來一朵姚黃，送給隋棠。

隋棠掀眸看他，不接也不說話。

“人都去了，再多舉都是給活人看的。阿姊若當真有孝心，就該在母后還有氣的時候，早些歸來，同母后一聚。說不定母后便也瞑目了。”

隋霖玩手中鮮花，近鼻輕嗅，嗅過即扔。須臾走去廊下，推開空的金鳥籠的門，往里頭添水加食。

“照陛下這般言論，臣應該不回的。左右都是不孝，都是做給人看的，回來作甚！”

“后悔了？”隋霖往階陛看下去，隋棠并不愿意接他目，他也不惱，只作輕地關上門，還不忘將栓條鎖死，“這里頭原本養著兩只鸚鵡，乃朕送給母后解乏的，但母后將它們放出去了。也不一定，或是籠門未關牢，讓它們逃了出去。但眼下不會了——”

隋霖向隋棠招手，“阿姊過來看，朕將門栓鎖死了。”

“陛下有話不妨直說。”隋棠有些不耐，同他背向而行，往前走了兩步，在一方石桌前坐下。

眉眼低垂，眼尾慍暈鬢角，貝齒咬過瓣，腔間一陣陣起伏。雖極力制，然隋霖居高臨下，將細小而短暫的變化盡收眼底。

“朕記得藺相是最喜怒不形于的，您在他邊多年怎就不曾學得分毫！當初讓您去司空府也曾派人教過您，除了時刻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更要控制緒。”隋霖拍了拍手背，拂去在籠中沾上的一點塵埃，慢悠悠走下階陛，“您瞧瞧您如今，還是這般直愣愣的。”

“朕說得是關鳥，又沒說要關阿姊。”隋霖坐下來，從袖中掏出一方卷宗，遞道隋棠面前，“阿姊瞧瞧，落個印，阿弟便送你回家。”

隋棠略帶狐疑地看向他，待一頁頁閱過，不笑出聲來，“劃地為界？劃江而治？這怎麼可能，他一刀一槍收復的失地，平定的疆土，莫說是三四個州城，便是一磚一瓦都不可能給你的！”

姐弟二人話到此，已是打開天窗說亮話。

“真真是嫁出去的兒潑出去的水，阿姊您聽聽您說的話，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得氣活過來好好訓誡訓誡您！怎是他給我州池？隋齊皇朝還在呢，十三州土地依舊做齊地，十三州百姓依舊做齊人。我大齊百姓飲的是大齊的水，吃的是大齊的糧，舉止是我大齊的禮儀。”隋霖眉宇桀驁，“確切的說，是朕不吝疆土，賞賜于他。”

隋棠盯著他看了半晌，合上卷宗推回去，“陛下真當臣還是那個被你從漳河接回懵懂無知的嗎？臣在冀州丞相府中，乃聞得你手中實力，不過是除了原先的數百死士外，又訓練了三五千不氣候的兵甲罷了，本不足為懼。”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且看他是否會踏平這城！”

四月碎金，灑落在兩人中間，耀得彼此都有些看不清對方。

隋棠見他久不回應，挑眉嗤笑道，“你不必唬我，你手中有多能用的人手，我清楚得很。這也是為何我能夠坦然來此的緣故。你除了握著我一條命，還有甚？你半點勝算都沒有，屆時他強兵攻城，城破乃轉眼之間的事。”

隋霖聽得專注，起拿過卷宗，“朕請阿姊殿外走走！”

隋棠不應聲。

“朕讓阿姊瞧瞧，朕手中除了您還有哪些東西，讓您瞧瞧你的如意郎君未必能轉眼破城！”

隋棠蹙眉抬首。

“請吧！”

隋霖順手又折了一只牡丹，拎在手中晃。

先去的是章臺殿左側的武庫，庫中兵林立，似個個拳掌的人手，隨時背水一戰。之后前往的是武庫往南一里的薄室閣，里頭屯滿了糧草。隋霖好心告知，“這糧草夠兵甲半年之用。阿姊要

不猜猜半年后，糧草從哪來？”

隋棠莫名，確是不知。一旦藺稷圍城，東谷軍的糧草可以從外圍源源不斷供給，那城糧草何來？

“猜不出吧！”隋霖笑了笑，心幫擋過室落下的蜘蛛網，“作戰嘛，自當備足兵糧草，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阿弟再給阿姊瞧樣東西！”

隋霖話語緩緩落下，竟是一路往宮門走去，直到了閶闔門，上了閶闔門城樓。

閶闔門是宮城的最外面一道門，出了這道門便是宮外。南行一里便是銅駝大街，走過五里銅駝大街，乃滿南城門，宣門。

若攻城，便是從宣門，直達閶闔門。這兩門一破，皇城便算敗落。

“看見了嗎？”已是夕漸晚，城樓上風聲烈烈，同隋霖的話一道傳耳中。

“看什麼？”放眼去，近者乃署林立，遠是分列于銅駝大街兩側的巷子，住著尋常百姓。

城中，有民眾數十萬，僅位于銅駝大街兩側的便有前余戶，近萬人。

“看朕手里握著的東西啊！”

隋棠愈發不解。

隋霖便愈發自得，“藺稷既然同你說了朕手中兵甲有三五千，那他有沒有和你說，尋不到朕兵甲的藏匿？”

【兵從民中來，民——】

隋棠腦海中驀然想起去歲藺稷和嫌聊時，一句未說完的話。

初聞無甚特殊，但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兵從民眾里擇選，民眾隨時可為兵？

“他們就是城中的百姓。尋不到他們的蹤跡，不是被整挪移走了，是他們散百姓中？他們回家了？”

“阿姊聰慧。”隋霖掌而嘆，“藺稷離開六年，外圍屯著兩萬兵甲困著朕。朕確實難有作為。但朕還不至于一事無。這六年來，朕便讓當初的死士，從城數十萬戶民眾家中，零星擇出人來。因為失蹤的人口散的遠，年份又長，且是如今世道，便鮮得人關注。話說回來，怎麼關注？報無非兩，一是他的人，一是朕的人。他的心思都在南伐上，鞭長莫及；朕便不用說了。就這般，朕有了一只四千人的軍隊。同時，這四千人中，有一半靠近銅駝大街，阿姊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著藺稷一旦攻城，這些兵士的家人要麼作隋霖的盾，先死于刀槍之下；要麼他們化作兵甲，同東谷軍殊死拼殺。畢竟被擇出去參軍的一人，乃是被死士所訓，多來已經沒有自我意識。

這便是隋霖所說的，他除了胞姐之外，手中還握著的東西。

一副壘砌的城墻，一柄以人命為刃的長槍。

“阿姊猜到了是不是？”暮降臨，夕斂去最后一道，隋霖看著胞姐驚恐又憤怒的神，笑意朗朗，“這會你也猜到薄室殿的糧食了會從何來了吧？”

“城中無糧，便食人。”他話語如鬼魅，湊近隋棠耳畔低語。

風聲呼嘯，隋棠幾經息方下腔火焰，退開一步道，“城門非此一座，攻城亦非一定要從宣揚門。宮城八門，你最好每都安置好人手。”

“不勞阿姊提醒朕，朕很清楚，臺城尚有兩萬東谷軍。以藺稷多年行軍的經驗，說不定就會突襲城池，朕便無路可走。但是朕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待他兵臨城下時，那兩萬兵甲絕對不會呼應，他們會乖乖離開臺城。”

“不信嗎？”隋霖毫無保留道，“如你所言，正兒八經作戰，五千兵甲對抗他數萬甚至十數萬大軍，除了送死有何用？”

隋棠回過神來，“他們的用在于襲？你讓他們去襲臺城守軍，調虎離山？”

隋霖又擊一掌，贊揚胞姐。

那份卷宗又從他袖中被拿出來，重新送到隋棠面前。

“阿姊，朕您宮，困你是一方面。但區區一個你，或許今日聞我話后，回去殿中便抹脖子以振藺稷，全他功偉業了。所以朕請你來，更重要的一方面，乃是借您慈心，為那為盾為矛的萬余百姓討個恩典，留他們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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