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安靜了良久，鐘毓忍不住抬頭去看沈昭的神，他宛如玉雕，微微向后仰靠在龍椅上，姿容俊得目驚心，卻半分溫度都沒有。

冰冷，又顯得很脆弱，仿佛一折就會斷裂。

鐘毓立即為這想法而到荒謬，他是天子，手握重權，乾綱獨斷，掌天下人生殺，他怎麼會脆弱？

“原來是這樣，難怪南郡的叛總不下去，看來是朕疏忽了。”

沈昭看向鐘毓：“你親自走一趟吧，禍首一定要斬，至于旁人，你從權置吧。朕賜你劍，予你先斬后奏之權，貪污吏盡皆殺得。”

鐘毓忙謝恩，可當抬起頭看見沈昭那副倦懶的模樣，又在心里嘀咕，陛下是真被他說服了，還是嫌他太聒噪，想擬個名目把他支出長安……

從前陛下勤政時，這宣室殿從早到晚晉謁的朝臣不斷，而今天，他都在這里這麼長時間了，一個請求面圣的同僚都沒有，大殿前云階明凈，守衛森嚴，四都空空，一點人氣兒都沒有。

他呆愣地站著，忽聽座上飄下來寡涼閑散的嗓音。

“鐘卿，你到了南郡之后要多殺幾個人，等你殺的人足夠多了，你就知道，人命、生死不過如此，犯不上為這些事一天天的來煩朕。”說罷，沈昭朝魏如海招了招手，魏如海從置架取來了他的佩劍。

沈昭撥開劍，雪亮劍刃浮雕著蓮花紋，能清晰映出人的面容，果然，照出來的樣子很丑，他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將劍摁回劍鞘，越過龍案扔到鐘毓前，劍鞘以青銅鑄就，劍是鐵，本就十分沉重，‘哐當’一聲砸在鐘毓面前，震耳驚神，連鋪滿石磚的地都似乎跟著震了一下。

鐘毓倒是面若尋常，他后跟著的小吏卻駭了一跳，渾哆嗦，雙發，懷里抱著的奏折被抖落了一地。

魏如海膽戰心驚地覷了眼沈昭的神，默默為這可憐小吏了把冷汗。

這小吏反應過來自己殿前失儀，忙磕了好幾個響頭，想求饒，卻得厲害，愣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驚懼之下，只有繼續磕頭。

“行了……”沈昭有些不耐煩，可看這小吏倉皇失措的模樣，又覺有趣，坐直了，盯著他，微微一笑：“朕是洪水猛嗎？怎麼把你嚇這樣？”

那小吏抖若篩糠，危機中生出幾分急智，巍巍稽首道：“臣……臣懾于陛……陛下天威。”

沈昭越發覺得有趣，隨口問：“你什麼名字？”

小吏回道：“臣……臣閣舍人淳于康。”

沈昭問：“你這口音？”

小吏慌忙將口音倒回來：“陛下恕罪，臣每每張就會說起家鄉方言。”

沈昭向后仰，閉了眼，漫然道：“這方言聽上去甚是好聽，你是哪里人？”

“萊郡。”

沈昭倚著龍椅，仰頭看向穹頂，神幽邃難辨，疲倦中著難以蓋過的明鋒芒，他沉默良久，倏地問：“你現在任什麼職？”

小吏回道：“閣書郎。”

“朕擢你為閣侍郎，在鐘毓離京期間，你暫代侍中一職，代行其權。”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且不說從書郎到侍郎連升三品，如今左右丞相虛懸，侍中實際行使的就是丞相之權，朝堂上，可謂天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把事關朝廷命脈的重權給這麼個新科剛仕的六品小吏手里，陛下……是瘋了嗎？

鐘毓皺眉，剛想勸他些什麼，沈昭搶先道：“今兒先這樣吧，朕乏了，鐘卿，你代朕擬一道旨，讓這個……”

小吏道：“淳于康。”

“讓這個淳于康盡快上任，你將朝政接一下，快點去南郡吧。帶上朕的佩劍，記住了，多殺幾個人。”

鐘毓看著沈昭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心知怎麼勸都沒用了。他比誰都清醒，比誰都明，他會不知道有多不妥嗎？

這分明就是故意在搗。

鐘毓是耿正直臣，不會阿諛奉承，當即也沒給沈昭好臉，彎拾起佩劍，潦草一揖，頭也不回地轉走了。

沈昭剛低頭抿了口茶，一抬頭見他沒了影，嚷道：“他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啊？怎麼脾氣比朕還大？”

魏如海躬看地，恭敬道：“您是皇帝。”

沈昭無趣地睨了他一眼，朝淳于康招了招手，語重心長道：“你可不能跟他學。”

淳于康已從最初的膽和驚訝中走了出來，意識到這出戲收獲了意外之喜，僅憑天子一句話，他已經價倍長。不自覺間卸去了膽小的偽裝，朝沈昭堆起一副討好的笑臉，靈巧道：“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必恭敬順之，鞍前馬后。”

沈昭滿意了，好像也順氣了，臉好了許多，朝他擺了擺手，淳于康十分乖覺地告退。

折騰了一通，亦或是安神香發揮了功效，沈昭覺得有些困倦，起走了室。

魏如海只跟他到門口，止步在隔扇外。

自打瑟瑟死后，沈昭的脾氣便越發乖戾，當他在寢殿時，絕不許旁人進，哪怕是最親近的大也不行。

這樣子倒好像回到了從前，宋貴妃剛離世時，沈昭一日日封閉自己，乖張冷戾，只是那時還有溫貴來陪他，來跟他打鬧，而如今，連當初那個俏皮心的小姑娘也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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