鈺汝近日習的是《春秋》,按照以往的慣例,沈昭會從中出幾段讓他當面誦讀,可今日沈昭看上去很是疲累,只敷衍著問了他幾句功課,便讓他在殿前習字。
鈺汝是個會看人臉的孩子,見沈昭興致缺缺,便絕不多話,只握住了筆低頭認真謄書。
殿中極靜,只有更里流沙陷落,伴隨著筆刷掃在紙箋上輕微的聲音。
沈昭靠在龍椅上合眼小憩了一會兒,想起鈺汝還在,正想看看他的字,目遞出去,卻見瑟瑟又出現了。
正屈膝跪坐在鈺汝后,探出個腦袋看他寫字,那麻麻的篇章落的眼中,看得一臉困,不住地打哈欠。
自打兩人將話說開,便不再只出現在沈昭的寢殿里,興頭上來時,書房去得,大殿也去得。奇怪的是,只有沈昭能看見的存在,旁人一概看不見。
便如此時,殿中人皆無異,就好像瑟瑟從來都不存在一般。
沈昭默默凝睇著良久,直到鈺汝將筆擱下,撓了撓頭,顯出幾分茫然。
沈昭見他這模樣,便起慢踱下階,看向紙間,見那略顯稚的筆墨停留在‘公十一年’。
——‘秋七月壬午,公及齊侯、鄭伯許。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1)
《春秋》是魯國國史,第一篇便是公年間記事更要,鈺汝已完完整整默寫下來,并無差錯。
沈昭難得有些耐心,問:“哪里不懂?”
鈺汝猶豫了頃,壯著膽子道:“兒臣不明白,這通篇下來不過是魯國哪一年哪一月發生了什麼事,與流水賬無異,父皇和夫子們為何讓兒臣下苦力背這流水賬?”
說罷,他抬起了稚清秀的臉,仰看向沈昭。
而他后的瑟瑟神與他如出一轍,秀眉微擰,滿是困。
這兩人,一實一虛,作一致,神一致,都盯著沈昭看,等著他給他們解,說不出的稽。
沈昭的微微翹起,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那時他還是皇子,跟兄弟們在瀚文殿里念書,沈晞總欺負他。瑟瑟為防著沈晞做混賬事,曾一時興起進了瀚文殿跟他們一起念書。
待了兩日,聽了兩日天書,瑟瑟打了個兩日的哈欠,到第三日說什麼也不肯來了,非說古人有毒,非造出來這麼些拗口的文章為難后人,可不來遭這份罪了。
想起這些往事,沈昭不由得輕笑出聲。
鈺汝和魏如海皆怔怔看著他,出了詫異的神。
自打瑟瑟死后,就難得見天子展一笑,還是這般眉眼彎彎,滲眼底的笑。
沈昭著虛空中的瑟瑟,一字一句溫和道:“朕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被父皇和夫子們著背書,也曾有此疑問。可隨著年歲漸長,便有些明白了。《春秋》是魯國國史,寥寥十余篇,看似平淡凝練,卻書盡了一個國家的興衰。帝王將相,活著的時候風無限,到死了,也不過是史書上的一行字……”
話說到這里,頗有些傷。
沈昭一反常態地了鈺汝的頭,道:“你還小,等大了就明白了,生死榮辱,聽上去像是很了不得,但其實也就是這麼回事。人生在世,值得在意的東西其實不多。”
鈺汝低頭沉默許久,也不知是因為太深奧聽不懂,還是被他話中的低悵之意所染。
沈昭難得要做一回慈父,既未嫌他木訥,也未嫌他悟低,反倒準了鈺汝回去休息半天,不必再回瀚文殿溫書。
鈺汝走后,沈昭便摒退了左右。
他彎坐在階上,隔著浮雕于地磚上的大幅的蓮花祥云看向瑟瑟,面含微笑:“瑟瑟,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瑟瑟趴在剛才鈺汝習字用的小幾上,托腮看他,面疑。
沈昭道:“十年前的今天,是你我親的日子。”他眼中若落了星,熠熠閃亮:“那個時候我們也曾山盟海誓,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所以……是個好日子,不是嗎?”
瑟瑟像是察覺出了他的不妥,慢慢地站起,面含擔憂地朝他走過來。
沈昭的目始終追隨著,道:“宗玄測算的吉日就是今天,他已將玄機陣布好,就布在你的陵寢里,再過一個時辰我就要出宮,去你的陵寢,從此再也不回來了。”
“我已將詔寫好,朝中外能安排的我都已經安排好了,還有些我力所不能及的事,也就這樣了。”他起,環顧這奢華巍峨的大殿,臉上帶著久違的輕松:“至于將來,這大秦江山壽數幾何,那就只能仰賴列祖列宗的保佑和它自己的造化了。”
第134章 番外:前塵(完)
沈昭給自己的陵墓定名為云陵。并沒有什麼深意, 當時工部送來帝陵的燙樣,沈昭一時興起親自來看了看,遠觀周圍黛山環繞,云霧縹緲, 景致甚合心意, 便隨口定名為‘云’。
瑟瑟死時, 他一改大秦皇室舊規, 破例先將皇后葬帝陵, 地宮門不關, 只等著將來他駕崩時,方便送進來合葬。
鐘毓那小古板曾一本正經地勸他:“陛下春秋正盛,不該總惦記著后這點事,不吉利。”
放眼朝野,如今只有他能說出這樣的話,敢說這樣的話。
沈昭只一笑置之。
他才經了多事,懂什麼。
這帝陵夯土封冢,墻壁堅實,浮雕著四神輔首、飛龍銜珠, 以夜明珠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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