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苗兒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從來沒有為錢犯過難。

結果平生第一次把“借”說出口，就是對著自己從前最最最最欽佩的人。

說完，謝苗兒好一會兒都沒聽到陸懷海的回應，本就懸得不上不下的心更忐忑了。

和他還沒認識多久，會不會真的太冒犯了？

謝苗兒擡起眼皮，想打量他的神，可是他站得離很近，這樣悄悄的，最多瞧到他的肩膀。

但都已經說出口了……

謝苗兒扣著自己的掌心，試圖和他解釋：“真的遇到了急事，才貿貿然同你說起。小爺，你不用擔心我還不起的，我每個月有五兩月銀呢，我還會繡東西，月窗幫我拿去問過了，我的手藝還是不錯的，一張荷包可以賣……”

看著眼前耷拉著的腦袋，陸懷海終于忍無可忍地打斷了的絮叨。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虧他等了半天醞釀。

謝苗兒猛點頭，隨即懵懵懂懂地擡起腦袋，眼地看向陸懷海。

陸懷海忽然就忘記了自己先前心裏微妙的失落，他默了默，問：“你要多？”

謝苗兒慢吞吞地出了一個手指頭，“十兩。”

還不忘鄭重其事地補充：“下個月初二我就還你。”

陸懷海沒說話，徑直從襟裏出一張銀票。

是東南最大的票號、金麟商行的銀票，面值五十兩。

——和親爹幹仗，完事兒再出去躲兩天風頭，對于陸懷海來說是家常便飯，所以他總是帶著跑路錢。

當然，他不會把這個原因告訴謝苗兒，而是有點豪氣地把銀票“啪”地拍在了小幾上。

謝苗兒看清了面額，不由有些苦惱：“我只需要十兩，這裏太多了，等我明日去了票號，兌了銀子再把剩下的還你。”

陸懷海無言以對，他頭就像被什麽東西哽住了，不上也不下。

他說：“不用還了，拿去應急。”

在這件事上，謝苗兒意外的固執，說：“小爺，不行的呀，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若不要我還，我便不敢要了。”

好吧，沒完沒了了。陸懷海嘆氣，道：“隨你。”

謝苗兒這才歡歡喜喜地把銀票收了起來，一副如獲至寶的樣子。

陸將軍果然是個樂善好施的好人！

天已晚，兩個人都不是多話的格，沒再閑談，鑽進了各自的被褥。

陸懷海了被角——天漸漸熱了，他的被子被很心地換了薄被。

因為一些陳年舊事，母親蘇氏的力更多地放在了癡傻的兒陸寶珠上，對于陸懷海這個兒子缺乏關注，待他如今漸長大人，蘇氏才想起要關心他，在他和陸湃章之間調停。

當然，陸懷海一個做哥哥的，也不至于和妹妹去爭母親的寵。他從十一歲起，就開始自己稀裏糊塗地過，一床被從年頭蓋到年尾，天冷就和睡，天熱就踢被子，反正他自詡鐵男兒，這點小事算什麽。

其他家人當然也是關心他的，可除卻祖母，其他人對他的關心就像一張藤蔓羅織的巨網，讓他不過氣來。

所以，陸懷海有時甚至很討厭被關心的覺。可意外的是，他并不討厭謝苗兒對他的。

的關心不張揚，就像鬢邊單朵的梔子花，只有淡淡的餘韻。

這種驗很新奇，陸懷海著薄被，打算睡下了，于是他起吹熄了燈。

可眼前還是亮晃晃的。

燭把謝苗兒小小的影投在了床帳上。

蜷起坐在床上，手裏拿著個圓圓的東西，正在挑針穿線。

陸懷海困得不行，勉強問：“謝苗，你在做什麽？”

謝苗兒“啊”了一聲，放下繡繃，了眼睛，“在繡荷包。”

“有這麽急？”

好啦，其實也不是那麽急，只不過頭回欠人錢，心裏惴惴的，想早點還上。

謝苗兒惋惜地看了一眼繡到一半的荷包，轉頭吹熄了蠟燭。

“不急，我明天再繡吧。”

陸懷海被噎得困意全無，他前些日子才送來的蠟燭，到頭來竟是方便了熬夜繡活。

也不怕把床給點了。

他又問：“剛剛我練劍的時候，你也是在繡東西？”

謝苗兒點點頭，既而想起來自己在帳，點頭他看不見，忙道：“是。”

陸懷海更睡不著了。

就因為繡那賣錢的荷包，錯過了他收劍的彩作。

他沒好氣地對說：“睡覺，你的荷包我要了，不必賣了。”

謝苗兒乍一聽，沒明白他的意思。

月窗拿荷包問了繡坊老板娘，因手藝好，可以開兩錢銀子一只，想賺五兩銀子，得繡二十多只呢。

他要那麽多荷包做什麽？

可是黑暗裏已經沒了他的聲音，他好像已經睡了，謝苗兒不好意思吵他，抱著膝蓋苦思冥想。

想了許久終于想明白了。

這就是以抵債啊！他諒捎東西出去不容易，幹脆幫收了。

那明天就開始趕工，一定早點把荷包都給他。

謝苗兒想通了，終于安心睡下。

——

第二天，謝苗兒難得的和陸懷海一起起了個大早。

梳洗後，粥也不吃了，馬不停蹄地拿起繡繃開始幹活。

欠錢的危機籠罩在心頭，連陸懷海晨練都沒心思看了。

陸懷海：……

算了，他想想手上的荷包是給自己的，也就沒說什麽。

走之前，陸懷海對謝苗兒道：“最近外面風聲，沿海來了不倭寇，宵也提早了一個時辰，你別出府了，有事讓下人去辦。”

局勢是真的，借由此讓不要出府也是真的。

謝苗兒應下，道：“小爺，那你在外也一定小心。”

陸懷海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走了。

今日他出去得格外早。

李蘭約他去賭坊。

李蘭的原話是：“我這麽多兄弟裏就數你手氣好，你不用賭，就和我站在一，我牌都更順了。”

和他一道習武，到底是欠他人，這種小事他一起，陸懷海不會拒絕。

不過不妨礙他覺得李蘭想法離譜就是了。

平時要練武，都是陸懷海去撈李蘭；而到了這不幹正經事的時候，就變了李蘭早早地在等他。

見陸懷海來，他快走幾步迎上：“走走走，今早蘭康坊要開新盤口，新盤口旺人呢，我們走快點，一會兒要趕不上趟了。”

這種地方總喜歡起些風雅的名字，院豔滿汀，賭場蘭康坊，仿佛套個好名，裏面的齷齪事就能見得了一樣。

“什麽新盤口旺，都是騙人局，”陸懷海說：“第一天就讓人輸個底掉，誰還去。”

道理都懂，李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管他呢，能贏就是好的。”

他就是這樣混不吝的人，陸懷海不會勸，因為勸也沒用。

蘭康坊外，絡繹不絕的人往裏湧。

陸懷海皺了皺眉。

他不喜歡這樣的氛圍，偶爾為之也就罷了，若李蘭要天天拉他來，他也不會同意。

和李蘭一樣等著在新盤口大賺一筆從此翻的賭徒不在數，門口的小廝被生生到牆上，一雙腳都快懸空了，還在那振臂高呼。

“各位爺裏面請——打馬、升圖、葉子戲……都有！”

人群中，有人在問自己的同伴：“張端，今天我們是打揭還是打豬窩？”

“呸，都不打，今天新盤口，要打就打關撲，玩個大的。”張端答。

陸懷海和他們肩而過，聽見了他們的閑談。

他若有所思地扭過頭，看了那個被做張端的男人一眼。

他長得不高，細眼長鼻，面上發青，一看就是沉溺于酒之徒。

哦。

他就是張端啊。

死了小姑娘爹的人。

李蘭在他：“你快過來，人多，別走散了。我們去樓上。”

陸懷海收回了目，表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麽緒，跟著李蘭上樓。

一樓的籌碼小，花樣單一，基本上都是販夫走卒在下面賭。

二樓的氣氛就要好些了，有點錢權的人才上得來，花樣沾點風雅，籌碼更大，卻很有和樓下一樣玩到撞牆才罷休的況。

不過嘛，賭徒哪有高雅低俗之分？賭起來都要紅了眼，無非有點錢的人他更輸得起一些。

陸懷海坐在李蘭後，他的平靜在喧鬧的氣氛裏顯得格格不。

他安詳當吉祥，小廝給他搬了凳子，他還不忘和人要碗茶喝。

陸懷海丟給小廝一個銀角子，招了招手，要他湊近些。

他和小廝說：“打聽個人。”

小廝恐他是尋仇，連連擺手不敢應：“這位客，我們這裏……”

又是一個更大的銀角子丟過去。

小廝笑得眉眼彎彎，低了聲音：“您要打聽誰？”

陸懷海的眼神很好，他右手往樓下的某個方向一指。

順著他指的方向，小廝看見了一個帶藍網巾，穿裹邊褐直綴的中年男人。

陸懷海說：“我想知道，他平常玩些什麽，都什麽時候來賭。”

樓下賭得上頭的張端，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被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