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陸懷海甫一到指揮使司裏, 就去經歷司找人要來了這兩年，與勾軍有關的往來公文。

經歷範知節是臺州人，鄉黨間難免多幾分面子, 兩人往得很客氣。

範知節遣小吏去搬公文, 朝陸懷海道：“陸僉事稍候, 不若喝杯茶坐坐。”

“多謝。”陸懷海端起茶盞，象征地沾了沾。

範知節并沒有去忙他自己的事，而是在陸懷海對過坐下, 似乎有話要說。

“陸僉事……”

陸懷海擡眸看向他, 道：“範經歷有話不妨直說。”

範知節抱了抱拳，隨即道：“那我也不藏著掖著了, 我只想問一句，陸僉事如今是什麽打算？”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兩人卻都知道說的是什麽。

首輔柳載上書乞骸骨，三去三留，皇帝終于答允，賜金放還。

中庸的柳載，是不安的朝局中最後的定海神針。

衆人心中有數，柳家如今大勢已去，眼下數位閣臣中, 唯吳漸鴻和蘇明倫有一爭之力，他們背後又都和那兩位皇子有縷縷的聯系……

“你我遠離京城, 有無打算, 并不重要。”陸懷海道。

淺言深是大忌，範知節不意外他的回答, 他瞄了一眼門外, 見無人, 才道：“遠離京城，也非桃源呀。咱們的陳大人是個老頭，指不定哪天有點什麽事，就把咱推出去背鍋了。”

越是的話，越要敞開門說。

陸懷海放下茶盞，瞬息間，範知節的意圖已經被他在心裏盤了一遍。

其實他說得沒錯，黨爭不是遠離京城就可以避免的。柳載的中庸能拿那麽多年，也只因為他曾是帝師，換個人來，制衡也無法做到。

有的時候，妄想絕對中立只會死得更快。

範知節這種時候找他說這種話，恐怕是有心同他攀上關系，給自己找個靠山。

然而讓陸懷海覺得好笑的是，所有人都把他當作安王直系，連臺州知府孟乘都不例外，前幾日來信委婉地問過他的用意，但實際上，自離開京城後，他同安王并未再有聯系。

見陸懷海默然，沒有接他話茬的意思，範知節也不覺得尷尬。

這種事哪是隨便一示好就能達的？範知節不聲地道：“近日南坊新開了家酒樓，味道不錯，晚上陸僉事可有空？不若我們去淺喝兩盅。”

說著，他還低了聲音，神兮兮地補充：“據說還有花魁在那兒做酒娘子……”

都是男人，不會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陸懷海眉峰輕挑，道：“哦？在下聽聞範夫人，六月才為經歷你誕下麟兒。”

陸懷海一向冷淡，範知節沒想到自己不過提了點酒之事，就直接了釘子。

他心道怎會如此，難道過往陸懷海的紈绔名聲、和家中不睦都是假的？

這馬屁是哪裏拍歪了？範知節了鼻子，打哈哈：“家私小事罷了，陸僉事別在意，不過想邀你喝兩杯。”

後堂，小吏抱著文書走來，陸懷海站起，朝範知節道：“不必了，在下不勝酒力。範經歷還是多想想，怎麽面對妻兒才好。”

他沒了再敷衍的興致，帶上文書便走了，招呼都懶得打。

這段時間，明裏暗裏的收攏、排斥，從來沒過，陸懷海見怪不怪，只波瀾不驚地做著自己的事。

像塵世中的苦行僧，耳畔的紛紛擾擾從來影響不了他。

午後，指揮使陳英去校場找到陸懷海，說及募兵一事。

無非兩個意思：

一是募兵已獲都督府首肯，二是既由陸懷海全權負責，那便和他這個指揮使無幹系。

沒一句話出乎陸懷海的意料。

為防備北邊蒙古侵，腹地軍力極弱，如今衛所廢弛，十不存一，調邊兵作戰非長久之計。

而近來安生不久的沿海再度風聲鶴唳，時有小撮倭寇作，當地逮到了活口，拷問之下得知倭國再度，這火只怕早晚又要燒到邕朝來。

如此境，募兵訓練早晚要從稀事變為例。

陳英調了兩個悉本地的副手給陸懷海。

陸懷海沉片刻，道：“陳大人，既是募兵，不若舍近求遠，從旁地募集鄉勇。”

越是富庶平坦的地方，人的子越溫和，若長時間訓練倒也無妨，只是如今，哪有那麽多時間可堪教化。

陳英狹長的眼睛微瞇，沒同意也沒拒絕：“陸僉事自行決斷便好。”

他確如範知節所說，是個不溜丟的老油條，話裏話外一點責任也不想沾染。

不過，這樣的態度，陸懷海求之不得。

他翻閱軍籍冊，從中勾了原籍金華義烏一帶的名字出來，觀察著他們訓練時的表現，從中擇了幾位，讓錢五德特調他們出來，給他們加練。

自打上回造訪，被陸懷海毫不客氣地落了臉之後，錢五德安生許多。

他生怕陸懷海報複，夾起尾做人，但見陸懷海雖常冷著臉，但公事公辦，并沒有因為私節遷怒他的意思，錢五德反倒真的心服口服了。

聽他下令，錢五德應是，又問道：“陸大人，可還有旁的吩咐？”

陸懷海無暇琢磨他是個什麽想法，只要能為他所用就好，他道：“這些人，長兵短兵都要練，記下他們的表現報予我。”

理清頭緒後，差不多已是日暮西斜。

天不早，昨日就忙得很晚，今天陸懷海不打算多待，拍馬就回去了。

他很清楚，現在這些事不過是開胃小菜。恐過不了多久，就有骨頭要啃。不是往後的每一天，他都有機會陪在謝苗兒邊。

馬兒似乎能知到主人的歸心似箭，撒開蹄子跑。

它的鬃在傍晚的暮下，紅得近乎明，陸懷海手捋了一把，忽然想起之前謝苗兒著它，眉眼彎彎地和他討論應該給它起什麽名字時的場景。

說：“它可是你的寶駒，怎麽能沒有名字呢！”

的屋及烏似乎連馬都沒有落下，當晚翻了一宿書，最後給它起了個氣派的名字，赤風。

只可惜是活了兩三歲都沒有名字的馬兒本尊，并不知自己什麽。

“赤風——”

聽見沉緩的馬蹄聲，謝苗兒從屋裏走了出來，熱絡地迎上來它的頭。

赤風已經很悉謝苗兒了，雖不知這是在它，但還是著脖子湊到手下，乖得很。

陸懷海就牽著韁繩走在赤風邊，見狀，把韁繩拋到馬背上，拍拍手，不鹹不淡地開口：“就知道它。”

謝苗兒笑瞇瞇地曲解他的意思，道：“赤風給我腦袋，你給嗎？”

對于才了馬頭，還被赤風激之下了一口的手，陸懷海敬謝不敏。

謝苗兒悄悄在馬背上把它的口水回去，作勢要陸懷海，被他連拎帶提地帶去盥洗了。

柏舟極其乖覺地抓穩時機，牽馬回馬廄。

月窗正帶著小丫鬟一起打掃馬廄，見柏舟牽馬來，順口問道：“大人回來了？”

“嗯，”柏舟牽馬牽出了技巧，已經會練地運用巧勁和它鬥智鬥勇：“月窗姑娘，你昨兒還說大人和小夫人鬧了紅臉，都分房睡了。可我瞧他們好得很啊。”

月窗便道：“是啊，昨兒鬧別扭，今早就好了。”

柏舟目瞪口呆，“這這這，還算鬧別扭嗎？”

月窗煞有介事地道：“一看你便不懂了吧，男之間，這不別扭，趣。”

一不小心被把真相給勘破了。

——

夏日炎炎，晚飯用得簡單，只有兩碟子青菜一碗水豆腐，配上一尾蒸魚，甚至稱得上簡樸。

陸懷海不重口腹之，謝苗兒要饞一點，不過天氣熱，晚上也沒什麽胃口。

草草用過晚飯，陸懷海要謝苗兒把之前給的袖箭找了出來。

“我來教你怎麽用。”

謝苗兒疑道：“我記得你已經教過我如何發箭。”

陸懷海不知從何也掏出來一把，“不過皮，帶你練練準頭。”

明明是同樣玲瓏的小弩，拿在手上像個玩，可在他手上卻顯得很有威脅力，讓人不敢近。

當然，陸懷海就算不拿這家夥，也沒哪位敢來招惹他。

意識到這點的謝苗兒肩膀一耷，不免有些沮喪，可很快就直起，信誓旦旦道：“我一定會好好學的！”

不是不紅裝武裝的子，之前是形勢所迫淺淺學了防，陸懷海原以為這回還要多勸幾句，沒想到會這麽有興致。

面對好學生，陸懷海微微一笑，道：“來。”

院中桌椅都已撤了，院牆下的枇杷樹樹幹上掛了個草耙。

高大的男人站在邊，周散發著一可靠的氣息，引得謝苗兒浮想聯翩。

他會怎麽教？

會先示範一番他是如何百發百中的，再握住的手，指引如何去做嗎？

可惜，謝苗兒只猜對了一半。

陸懷海確實走到了後，手把手地教如何擡起小弩，便撤開了自己的手臂。

隨即他不帶任何緒地說：“定住這個姿勢，保持一炷香。”

“一炷香！”謝苗兒瞬間僵住。

然而陸懷海見狀，鼓勵地拍了拍的背，道：“不錯，就是這樣。”

幻想中的氛圍并沒有出現，陸懷海就這麽把撂這兒了，轉去練自己的劍。

若只是如此便罷了，可偏偏他還有餘力一直盯著，若發現懶懈了勁，便會拿劍鞘平的那面敲。

見謝苗兒撅得可以掛油壺，陸懷海失笑，他說：“這種袖箭，無需什麽力氣，但卻要拿得穩才行。”

“我拿得穩。”謝苗兒要強，聞言，把背繃得直直的。

自己才同他說了要好好學，可不能被他小瞧了。

陸懷海能瞧出上蓬向上的勁頭，暗自點頭，可反手又輕輕敲了肩胛一下，提醒道：“這裏別出力，否則等會就直不起腰。”

謝苗兒想瞪他，可人已經瀟瀟然轉到了後，甚至分不清帶起發梢的是夜風還是他的劍氣。

抱怨：“你的劍不出鞘，就是專門來敲我的不？”

抱怨歸抱怨，謝苗兒知道學東西肯定要吃苦的，所以盡管拿著小弩的手已經有些發，可終究還是穩穩地懸在半空。

堅持得比陸懷海預想的要久許多。

青煙裊裊，最後一截香灰終于也在晚風中落到香爐裏。

謝苗兒全神貫注地盯著那一點火星，見它墜落，松了口氣，剛要垂下胳膊，陸懷海卻更快一步走到了後，手托住了的手肘，就這麽直直往前。

似乎是要從眼神的方向調整姿勢，他的側臉在耳後，帶著灼人熱意的呼吸，拂在的後頸。

謝苗兒得要起皮疙瘩，不自在地要聳肩，想把他蹭走，卻被他制住了。

“別，”他說：“往前看。”

聲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仿佛進了狩獵狀態的猛。

看不見他的眼神，謝苗兒沒有安全，剛想歪腦袋看他一眼，就被他發覺，把臉給扳回去了。

“盯住箭簇。”

“手微傾。”

“別松，往前。”

對于他的話，謝苗兒本就相信到幾乎盲從。

何況他眼下說得如此認真，一字一句有如準繩，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眼前只剩那一點寒芒，連陸懷海離如此之近都沒心思顧及。

他松手的瞬間，謝苗兒心領神會，扣弓弦，短箭霎那間刺向前方——

打中了草耙，離中心卻還有一截。

見狀，謝苗兒不免有些沮喪：“我還以為……”

他托著的手，都打不中靶心。

若自己來，恐怕能打中靶子都不錯了。

這個姿勢發頂格外方便，陸懷海順勢薅一把，道：“算是不錯。”

袖箭不似正經弓箭，是個力氣活，它是否能中，全看出時拿得夠不夠穩，若不穩，那出的箭，自然也沒有準頭。

所以他方才才苛刻地讓定姿。

謝苗兒放下袖箭，了酸脹的手腕，道：“我不會難過的，你不用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