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過完中秋, 柳箏按先前和花農約定的，上籃子去了他家院子裏摘桂花。

花農院裏種了五六顆枝葉繁樹高大的桂花樹，周圍還擺著不培育的植株花卉，連房頂上都擺滿了花, 他家的小兒就坐在門口編花籃子、小花環, 編得又快又漂亮。柳箏先前買過幾次, 擺在屋裏很是賞心悅目，裏頭的鮮花能保至兩三日不敗。

見著他們來了, 小孩兒跑進屋裏喊大人, 還端茶來給他們喝。王初翠喜歡喜歡得，拉著和娘聊東說西的。

花農收了柳箏給的銀子，給他們搬來了梯子，馮策大手一揮：“不用，有我在這呢！”

柳箏見他一躍上了桂花樹，爪子一捋，細如星點的桂花就連同葉子一塊兒落進了他籃子裏。柳箏看不下去了，要他下來。正要自己攀梯子上去，宋硯把抱起來，一塊兒飛躍上了樹梢。

花農兒月姐兒拍著手驚喜喊：“會飛！他們會飛！”

自到桂花開的時候, 京城裏下過一兩場雨，別的地界雖然也有不桂花樹, 但一經雨淋，花香便失了大半, 唯有花農一家因著靠販花賣草過活, 對院子裏的花木照顧得都要用心許多, 一要下雨就會從院子頂上支起草皮罩子，以防被雨水澆沒了花香。

采了一下午花, 王初翠翻看他們三個各自滿滿一籃子桂花，十分滿意，說起碼能做出四五罐子花，等做出來了，送一罐給他們家的兒嘗嘗。

花農夫婦憨笑著送他們走了。

回到家，王初翠就忙活起來了。

柳箏頭上還帶著花農兒送的鮮花環，發上落了不星星點點的桂花。摘了花環，松下頭發，在廊下哼著歌抖落沾的桂花。宋硯為順著頭，順完捧起一綹吻了吻：“今天是桂花香味的箏箏。”

柳箏把他襟上落下的那點桂花也拍下來，踮腳吻了吻他的：“你也是。”

王初翠出來找簸籮曬桂花，一邊篩著裏頭的碎屑，一邊慨道：“葉錦那孩子真是命苦，我聽月姐兒娘說，家老趙賣花的時候路過何家，老能聽見有人在裏頭哭。有時候怪滲人的，那回他無意間朝門裏瞧見了，才發現就是。齊花間能被送進大牢，功不可沒啊，這家人怎能這般待。”

“是有好些天沒見到了。”柳箏幫忙篩花，“改日花做出來，咱們帶上看看吧。”

“哎，真是，誰救得了……真真是嫁進了一個魔窟裏，半點不得。法管不到，理說不到，命苦啊。”

“能不能和離呢？”

“本朝和離哪那麽容易，還記掛著孩子，就算自個兒出來單過了，也是不得自由的。”

秋高氣爽，往後一個月雖下過兩三場雨，還是晴好的日子居多，才到九月初王初翠就把幾罐子木樨花做出來了，聞著就極香甜。做了整整兩蒸籠的流心桂花糕，其中一蒸籠拿來送人，另一蒸籠留著自家吃。

柳箏吃的，但吃不了幾塊就嫌膩了。宋硯卻是早上要拿來配粥吃，午後要拿來當茶點，晚上還要吃一塊解饞。柳箏都怕他會把牙給吃壞了。王初翠連連搖頭：“幸好那一屜子早送人了，否則又有大半要進你家小郎的肚子裏。”

柳箏拍開宋硯還要拿一塊的手，對姥姥道：“您趁早把那剩下幾罐子花也都送了人吧。”

“那可不行！我藏起來不就得了，他找不著。”

宋硯被們說得不好意思了：“我不會吃的。”

“你是不瞧見便罷，瞧見了就想吃。”柳箏擰了把他的臉。

“主子，主子！”馮策匆匆竄出來，進了廚房門才趕停步，言又止。

宋硯拿眼神問詢他，馮策低下頭：“老太太不行了，府裏派人傳了話，說，說想再見您最後一面。侯爺說，不論如何，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他不會對您怎樣，不論怎麽說都是一家人，您是老太太一手帶大的，千說萬說，該去見見……”

王初翠停了搟面的作，看眼宋硯，又看眼柳箏，回了頭繼續慢吞吞地搟著面。

“知道了。”

“您是去，還是不去？”

宋硯不語，良久道：“你去忙吧。”

“是。”

馮策出去了，宋硯喝了口半涼的茶，繼續幫王初翠和面。

柳箏看到他指尖褪了許多，面的作也略顯雜。洗了手，進去幫他，過會兒問：“你心裏想去嗎？”

“我不知道。”

“那就去吧。”柳箏覆上他手背，把手心的溫度傳給他，“我陪你去。”

這日正好是九月九重日。宋硯把柳箏扶下馬車，牽著帶進了國公府。

不同于不久前開辦那場賞花宴時的熱鬧，如今國公府到彌漫著抑肅穆的氣息，長長一道廊子立滿了面無表的婢婆子。

再次見到宋硯，劉升與他後的小廝都板著臉，也不喚人，直接掀開了碧霞閣的簾子，躬請。

不過是開了簾子一角，屋濃重的藥氣就翻湧到了鼻尖。一風隨他們的腳步潛，屏風後傳來了幾聲輕輕重重的咳嗽。

碧霞閣或站或坐了不人，只是進來一兩個人而已，沒幾人注意，直到屏風後伏臥于榻的秦老太太抿了，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前頭，方氏喂不進去藥，隨目看去，所有人才將目投上緩步繞過屏風的一對年輕男。

宋津坐在榻前，頭也未回。

平時慣會周旋的方氏也不知該說些什麽緩和氣氛，只把秦老太太後的迎枕往上提了提，想靠著能更舒服些。

秦老太太只盯著宋硯看。

宋硯垂眸看著，眼裏沒什麽波瀾。

柳箏看著秦老太太，只驚于竟衰老得如此之快。上一次見到，尚可稱得上一句神矍鑠，如今眼窩深陷，兩眼渾濁，雙頰凹著，搭在腹前的兩只手骨瘦如柴，活像浸在藥罐子裏烹煮的一株幹癟人參。

“退，退下。”秦老太太擡手朝方氏揮了揮。方氏只好放下藥碗，領著屋裏的眷和小輩悄然離開。宋津仍坐在原位，他的幾位兄弟跟著站在後不。

秦老太太重複了一遍：“退下。”

“母親。”宋津拿巾子給了手，“兒子們守著您。”

“出……去。阿，阿墨。我要對阿墨說幾句話。”

宋津閉了閉眼，不甘地站起，大步朝外而去。其他幾個面尷尬之，與秦老太太互道了聲“兒子先行退下”後便快速跟上了宋津的步伐。

秦老太太朝宋硯了手，只是這般簡單的作，就已令氣不已。

宋硯沉默上前，把自己的手遞給了。

秦老太太著他的手，忽然就落了淚。淚水順著蒼白虛弱的臉落，聲音抖著：“怎麽這麽多繭，這麽深的疤。”

宋硯依然無話，任抖著手指從他手心到五指，好像他們從未悉過。

秦老太太無力地攥著他的指尖，輕聲道：“阿墨啊，祖母知錯了。”

宋硯眼睫微。

秦老太太又一陣劇烈的咳嗽，嚨裏發出呼隆呼隆卡痰時的可怕聲響。

宋硯握住瘦弱的肩膀，俯在背上輕拍著為順氣。這響驚了外面的人，宋津第一個沖了進來，一把將他揮開，大喊著讓太醫進來，回又抖著聲音喚：“娘，娘！”

太醫們提箱而，要為秦老太太施針診脈。針還未取出，剛才著上半努力氣的老人子突然僵直不了，又慢慢倒在了宋津的懷裏，抓著他手臂的手也漸漸垂下。

宋津愣愣地看半晌，太醫拿過那只枯瘦的手，過會兒垂首道：“侯爺，您節哀……”

方氏噗通跪下，悲啼道：“娘啊——”

所有人都跪下了，哭聲蓋過了一切聲音。

宋硯覺到柳箏扶住了他的手臂，他握了的手，帶轉往外走。

眼前昏昏沉沉，心尖一陣絞痛。有一瞬間他忘記怎麽呼吸了，再緩過神時，面前莫名多了一灘。箏箏抱著他說了好多話，他一個字都沒聽清。腦海裏只有祖母那句字音模糊的話：

“阿墨，祖母知錯了”。

宋硯想到很小很小，大概他還不會說話的時候，祖母就喚他阿墨了。很小很小，大概他還睡在搖籃裏的時候，祖母就會每夜拍著他的背溫聲哄他睡覺了。

後來他會說話了，也會走路了，祖母常牽著他的手，在這好像一不到頭的院子裏走啊走，走啊走。

他是他，是。從他讀書認字起，從他明白了自己是如何在這世上降生的時候起，他便知道，他與祖母定要勢不兩立。

說知錯了，要認什麽錯？到底要懺悔什麽？

說有幾句話要對阿墨說，除這句外，剩下的呢？

還要對阿墨說什麽？

怎麽不說了。

宋硯撐起，握著柳箏的手，一步步朝外走，走出了這個哭聲震天的院子，走出了這個小時候總覺得怎麽也走不出去的國公府。

他腦海裏有許多畫面在翻騰，破碎，重組。他想到那天馬車在西街巷停下時，看到的那長長一串送葬的隊伍，隊伍前有一口黑重的棺槨。紙錢往天上一撒，像雪一樣，被高的嗩吶聲催著落地。

他想到有一個風雨加的夜裏，他做了噩夢，噎著去尋祖母。那時他話還說不清，會把祖母喊祖祖。他摟著祖母的脖子，喊祖祖不要死。他小時候很怕會死掉。

祖母板著臉，說男孩子怎麽可以因為打雷哭鼻子。訓斥他，但最後還是把他摟在了懷裏，給他喂糖吃。

祖母真的死了。

秦老太太的喪葬禮在隔日舉行，前去吊唁的人滿了國公府。這消息在京城很快傳開，又很快被人忘記。

宋硯抱著柳箏坐在搖椅裏，手著的頭發，就這樣坐了一整天，一句話也沒說。

柳箏從他懷裏睡著又醒來，下去吃了飯又上來，晚些時端著一碟剛熱過的流心桂花糕來了，問他吃不吃。

宋硯不想吃，聽柳箏一邊吃一邊跟他說話，上香香的，嗓音聽起來甜甜的，懷抱那麽溫暖，在邊好安心啊。後來他困了，被扶著去了帳躺下。箏箏又悄悄趁他睡著玩他了，把他的頭發攏到臉上，又給呼呼地吹開。

宋硯第一天沒吃飯，柳箏還沒怎麽當回事，第二天還不吃飯，擔心起來，到第三天的時候，都恨不得直接把飯灌進他裏了。那日在國公府他嘔出一灘來，別說了，就是過路的人瞧見了都驚得直。請大夫來看，說他肝氣郁結，且是長年累月郁著，極其傷。

柳箏問他為什麽不吃飯，他只答得上一句不想吃。人不想吃飯，多半是因為心不好。柳箏知道他在為什麽而心不好。

憎向來難以分明，濃烈的恨裏面往往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其他，不是一個恨字能概括的。

想安他，但一切安都是蒼白的。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人總用思考絞殺自己，而宋硯尤善此道。

他那日對說，他好像已經死了，不知哪日死的，大概是已用思考的本能把自己剖得塊塊分明，毫無生機了。太善于審視自己，有時候等于在殺死自己。

柳箏親自給他熬了一盅湯，撇了油花給他喝。宋硯看出了的良苦用心，無法拒絕，一連喝了兩碗。

至他現在不會說什麽想死不想死的話了，柳箏倒不怕他真做出什麽傻事。

等過不久進了十月，天就要真正冷起來了。王初翠幹脆連粥都不賣了，不是想懶，是這京城的天也忒冷，年紀大了，真怕把自己凍壞了，那可不值當。每天睡到天亮才起，起來吃過早食就坐在院子裏或去蔡嫂家做針線、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