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書房。

此刻藺老正跪在殿中，而盛帝立于案后。

案上，一堆的簿子就那麼攤著。

若江潯和崔明玨在此，定一眼就認出，案上擺著的，正是清平城員的甲歷。

福順公公侍立一旁，這會兒大氣也不敢出。

“這清平城的員，上上下下皆是老師的門生？”

盛帝聲音冷沉，此刻眸死死盯著藺老，含了急迫。

藺老聞言搖了搖頭。

盛帝見狀眉頭微舒，面稍霽。

然而下一刻，藺老已恭聲道：“回圣上，不全是。”

盛帝臉驀地一僵。

藺老這句話無疑是承認了，清平城的員中確實有他的人。

盛帝擱置在案上的手緩緩攏，隨即冷笑一聲：“不全是？那有幾個？除了清平城，平熙城呢？順安城呢？”

“天子腳下，滿朝文武，又有多是老師的門生！”

話音至后頭又重又急，盛帝手一拂，案上的甲歷便嘩啦啦摔了一地。

這般大的聲響，藺老卻依舊垂眸恭敬跪著，一不。

盛帝微吸一口氣，膛起伏放緩了些，沉聲道：“永昭二年，朕方登基不久，老師那時就已開始埋線了？”

“朕那般信任老師，欽點老師為主考，遴選天下英才，老師就是這般對朕的？”

若崔道元聽到此，定要瞠目結舌，大驚失。

他方才猜測，此局乃是盛帝所設，方方面面皆有理可依，卻不知連盛帝此刻都不著頭腦。

昨日大理寺有老婦攜孫申冤，又點了名要江潯主持公道。

盛帝對江潯本就關注得更多，當即派人去了清平城一探究竟。

這也是大理寺的人明明打了清平城一個措手不及，仍阻的原因。

因為盛帝的人已先一步去了，那謝輝無論要調卷宗還是甲歷，盛帝的人正在抄錄呢，甲庫一時半會自然給不出來。

盛帝派去的人又快一步回了京，這也是為何大理寺的人剛回轉，盛帝已經派人傳喚藺老的原因。

藺老聞言以額地，滿面愧道：“權勢迷人眼，臣利熏心，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舉，心中悔之晚矣，還圣上降罪。”

“胡言語！”

盛帝猛地一拍案，驚得福順一個激靈，急忙低聲勸了句：“圣上息怒。”

可盛帝已然繞過玉案，快步走到了藺老前，厲聲道：

“旁人或許不知，當年朕登基，老師確確實實去意已決，若不是朕一再挽留，老師怕已是辭歸家去了。”

“不過一年的功夫，老師便利熏心了？”

玄錦袍的下擺忽然到了藺老擱置在青玉磚上的手，竟是盛帝在藺老面前緩緩蹲了下來。

“老師，你究竟是為了誰？為了當年的稷兒，還是為了如今的燁兒？”

“老師這般費盡心思培植勢力，是要為了他們，反了朕不？”

盛帝眸微瞇，此刻面依舊平靜如水，不見毫波瀾，仿佛剛剛所說的話不過是君臣之間無關痛的閑聊罷了。

但福順公公瞧見這一幕，卻是為藺老了一把汗。

今日......到底怎麼回事？藺老可別再怒圣上了。

藺老依舊著一素，聽了盛帝所言，此時終于緩緩仰起了頭，稍顯渾濁的雙眼迎上盛帝那冰冷的目。

大殿，氣氛仿若凝霜般厚重又迫。

就在氣氛繃到，仿佛下一刻便要發開來時，藺老忽而輕輕一笑。

那笑容就像是穿厚重烏云的一縷暖，令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愈發深刻，出了一慈來。

盛帝瞬間就怔住了，冰冷的面容上閃過一訝異。

“圣上。”

藺老的目愈發和，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盛帝，仿佛自己眼前的不再是坐擁天下的帝王，而是那個在自己膝下聆聽教誨的懵懂年。

“當年之事，老臣早就知曉了，圣上煞費苦心得登大寶，離不開.......崔尚書的鼎力相助。”

“如此從龍之功，得圣上一個儲君之位的許諾，想來也是理所應當的。”

盛帝聽聞此言，雙眼瞬間睜大了，直直地盯著藺老，一貫威嚴的面如瓷面皸裂般，溢出難以置信來。

藺老卻沒有停頓，繼續道：“都說君無戲言，可圣上得償所愿后，卻打破了這個承諾。”

“以崔尚書的心計和手段，圣上，他怎能心甘呢？”

盛帝霍然起，向后退了一步，誰知這時藺老不僅沒有停下，反而角一揚，又拋出了一句讓福順公公肝膽俱的話來。

“圣上，您心中中意的就是瑞王殿下，對嗎？”

“可如今崔家這般勢大，瑞王爺與崔家又很是親近，這可不是件好事。”

“圣上需要一把刀，一把有足夠的分量，卻又不會傷害到圣上和瑞王爺之間父子親的利刃，老臣——愿做圣上手中這把利刃。”

“圣上，老臣自始至終......都是為了您啊。”

話至此，藺老俯再拜，額頭及青玉磚，發出咚的一聲響。

盛帝的臉上再難維持平靜，他垂眸看向藺老發白的發頂，一時之間也混了思緒。

“當年舊事，是皇后告訴老師的？”

藺老搖了搖頭，“回圣上，是老臣猜的。”

“畢竟當年榮王爺如日中天，圣上實在勝算渺茫，可崔尚書卻愿舉全部家助圣上一臂之力。”

“而彼時的太子殿下，也就是稷世子天生不足，連醫都說，難有長久之相。”

“圣上，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當年圣上一再挽留老臣，句句真心，老臣想著，也該為圣上未雨綢繆，以報君恩。”

盛帝聽到此，神變了又變，一時之間竟分辨不出，藺老這些話里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就在這時——

“圣上，大理寺卿江潯在宮外求見。”

林軍統領溫業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盛帝聞言緩緩抬起頭來，不曾理會溫業，而是沉聲說道：“聽聞修直婚那日，在喜堂上曾攜新婦向老師行了跪拜大禮。”

“老師此番行事，將修直摘出去已是用心良苦，卻又費盡心思助朕扶起老二，就不怕老二將來登位，容不下修直嗎？”

藺老聞言恭聲道：“在老臣心中，助圣上得償所愿才是第一位。”

“至于修直，如此能臣，想來瑞王爺有這個魄力知人善用。”

盛帝聽到這話，有些譏誚地勾了勾角。

“老師的回答當真是天無。”

“既老師有此苦心，便為了朕，先去詔獄委屈幾日吧。”

盛帝說這話的時候，雙目盯著藺老的反應。

可藺老卻面安心之，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禮謝恩。

盛帝見狀眼眸一閉，沖福順揮了揮手。

福順心頭大驚，卻不敢表現出來，急忙上前躬道：“帝師，請吧。”

藺老再跪：“老臣告退。”

這才起，跟在福順公公的后出了書房。

盛帝眼看著藺老的影遠去，走到案后坐下，神晦暗難明，難掩心煩意。

月如水，冷冷地灑在宮道之上，仿佛將朱紅的宮墻、青灰的地磚都鍍上了一層銀白的霜華。

藺老的形拔依舊，每一步都邁得沉穩有力，面更是平靜得不見毫波瀾。

一旁的福順幾番張了，卻都沒有開口，不知為何，他仿佛從藺老平靜的外表下，瞧出了幾分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決然。

微風輕輕拂過，帶起藺老鬢邊幾縷花白的發，可他卻仿若未覺，眸深深向宮門口的方向。

——修直，你一定懂為師的。

此念一起，藺老的角便揚起了溫笑意。

他依舊不不慢地走著，影在月下被拉得長長的，漸漸融了這宮道的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