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雲在一旁看得雲裏霧裏,腦子裏只有一個疑問——蘇妙漪為何能將容玠的字跡仿寫得如此惟妙惟肖?
“并非是我自作主張,而是你家公子要我這麽做。”
待寫完這兩張字,蘇妙漪將它們放置一旁晾幹,才對遮雲道,“若我記得沒錯,容玠會用至五種書,這手楷草是他尋常最用的一種,可他這次卻偏偏用從前教過我的楷草來傳信,只因知道我能模仿出一模一樣的字跡。而且這暗語,不寫在頭,不寫在尾,偏偏寫在中間,寫在沒有印鑒的中間,也是為了方便我們撕毀仿造……”
遮雲愣住,“可是,公子為何要這麽做?”
蘇妙漪垂眸,想起了容玠之前說過的話。
“從鄂州到汴京,山高水遠,千裏迢迢,路上難免會出差錯。”
這封信上的暗語若不理了,怕是還沒送到京城,就先到了樓岳手裏,到時反而會壞了大事……
蘇妙漪將晾幹的紙頁夾回北狄送來的傳書中,又將重新謄寫了暗語的信紙收進一封信函中,“北狄的傳書,還給知州,走明路。另一封,給祝堅,走暗路。我會讓他立刻差人送回汴京知微堂,到江淼手裏,由江淼遞進宮……”
遮雲恍然大悟,將那兩封信函接了過來,“我這就去。”
待遮雲離開後,蘇妙漪才微微放松下來,往書案後的圈椅中一坐,只是一雙秀眉仍微微蹙著。
裏應外合,與北狄一戰……
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可想要得到朝廷的應允,恐怕是難如登天。
主戰一黨爭鬥了數年,好不容易才過主和派一頭,籌措到糧草要與北狄一戰。可湘城破,給所有人,包括皇帝都澆了盆冷水。而今湘城中還有百姓為質,朝堂上沒了容玠,端王獨木難支,樓岳獨攬大權,皇帝一旦搖,這“裏應外合”的“外合”就無法做到……
到了那時,只會讓城裏的應輸得一敗塗地、潰不軍。
對容玠來說,這本就是一盤賭局……
想明白這些後,蘇妙漪心裏愈發沉重,靠回圈椅中,不安地垂著眼。
往京城傳信,再得到回信,來來回回再快也要有半個多月的時間。難道這半個月裏,他們就只能坐以待斃麽?
窗外風聲凄厲,吹得蘇妙漪瑟了一下肩。
忍不住手環住了自己,神惘然。
***
七日後,北狄的傳書八百裏加急送進了汴京,送到了皇帝手中。然而知微堂的書信甚至比家驛差還早了一個時辰,傳到了汴京,送到了端王手中。
端王拿著知微堂的傳書,剛要進宮回稟,宮裏卻已經傳來消息,皇帝也看完了鄂州傳信,召王公大臣立刻進宮議事。端王便將知微堂的傳書帶在上,匆匆進了宮。
“一百金一人,十三座城池……他們北狄人是失心瘋了不?!”
“北狄是仗著我們不敢與他們開戰?我們的踏雲軍難道是擺設不?!他憑什麽覺得我們不敢打?”
“人心不足蛇吞象!這若是能答應,改明兒他們是不是就能直接要我們把汴京皇城都拱手送上?!”
北狄的無理要求猶如一石驚起千層浪。
原本那些在議和與起兵之間搖擺的朝臣們,頓時又被這十三城和百萬金推向了起兵。
眼見著嚷著要開戰的聲浪又大了起來,梁王臉有些難看,忍不住轉頭看向樓岳。樓岳坐在一旁,卻仍是神自若、波瀾不驚,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直到朝堂上爭執得不可開,他才施施然起,目掃視了一圈氣得面紅耳赤的武們,“氣之怒不可有。若為了面同北狄人撕破臉,你們又將湘城那些無辜百姓置于何地?”
一句話,霎時堵住了衆人的口,讓書房再次靜了下來。
“北狄能輕輕松松奪下湘,足以證明我們的踏雲軍不能阻擋他們的鐵騎,大胤此時此刻還能與北狄相抗衡,唯有休養生息、以和為貴……”
端王忍不住站了出來,“依樓相的意思,割讓十三座城池給北狄,再送于他們百萬兩黃金,便能為大胤爭取到休養生息的時機?縱使能拖延一年半載,可財匱,失其民,談何休養生息?不過是茍延殘!”
“殿下,千金散盡還複來。”
千金散盡還複來……
當初端王對蘇妙漪說過的話,如今竟又落回了自己頭上。
端王氣極反笑,“錢財可散,名辱不複、士氣不複!”
樓岳卻是一口咬死了湘城中的人質,儼然一幅大義凜然、恤民之患的姿態,像是全然忘了湘城百姓的劫難皆是由自己所造。
“湘城中的數萬條命,比什麽都重要。若今日不顧他們的生死安危,執意與北狄開戰,怕是會讓大胤百姓寒心,自此,民心盡失!”
皇帝眉頭鎖,一言不發。
見狀,端王心中咯噔了一下。
樓岳趁勢上前道,“十三城、百萬金的要求的確有些荒唐,想來是老臣之前想岔了,容相雖博學多識,可于談判一事上卻不得要領。不如換梁王殿下去湘,或許能威懾北狄人,談下更合適的條件。”
“……”
眼看著皇帝的態度似乎有所松,端王驀地上前,從袖中拿出了知微堂送來的另一封書信,“父皇!此乃容玠送回來的另一封信報,半個時辰前才由知微堂遞到兒臣手中,讓兒臣呈給父皇!”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一愣。
樓岳的神也是隨之頓滯,與梁王相視了一眼。
皇帝像是見到了救星,立刻揚手,讓劉喜取來了知微堂的傳書,展開一看,便看見了容玠簡短的暗語。
端王繼續道,“容相人在湘,眼見為實!湘城中的北狄軍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般不可戰勝。相反,今年北狄亦有蕭牆之患,拔都又一直小覷大胤,于是只留了一小部分親兵在湘城中,其餘兵馬都鎮守在後方。況且北狄只會攻不會守,又長于騎兵,在開闊的草原上或許會勝我們一籌,可像城中巷戰,他們經驗甚,遠遠不如我們!”
聽了這番話,員們忍不住頭接耳,大有認可之意。
端王越說底氣越足,“容相在信中說,城中還有踏雲軍的餘部藏,未被北狄發現,只要裏應外合,不僅能奪回湘、救下那些百姓,還有可能生擒拔都!”
一句生擒拔都,衆人聽著都有些激起來。
湘城破,本是敗局。可誰想到峰回路轉,如今竟又看到了反敗為勝的契機!
這一回,不止是梁王,就連樓岳的臉都變得難看起來。
就在皇帝下定決心要開口時,樓岳冷不丁出聲道,“等等,有一事老臣不明,容相為何要將這書函一分為二,一封給驛差,一封給知微堂?”
端王冷笑,“容相如今在湘,城中形乃是他冒死傳出。若送信回京的路途中,被北狄細作想方設法得知,恐怕消息還未傳回京中,北狄那邊就已經知曉,將容相就地置了!知微堂蘇妙漪與容相是生死之、結義兄妹,他自然更能信得過蘇妙漪,讓知微堂暗地裏傳信有何不妥?”
“自然不妥!”
梁王走上前,與端王針鋒相對,“四弟既然已提到北狄細作,那就該知道,蘇妙漪的繼父,正是那通敵賣國、被斬首示衆的閆如芥!閆如芥叛國,他的那些家眷本該有一個算一個,全都下獄治罪,是父皇仁慈,才并未牽連婦人。可如今,四弟你竟要我們在這個關頭去相信一個叛臣家眷,相信送來的書函,再搭上所有在邊關的踏雲軍?這難道不荒謬,不兒戲嗎?!”
端王臉驟變,“你……”
沒有知微堂,這封傳書恐怕都進不了京城。
可恰恰因為知微堂,卻也讓樓岳和梁王抓住了把柄……
端王咬咬牙,驀地轉朝皇帝跪下,“父皇,兒臣願用命擔保,蘇妙漪與北狄絕無勾連……”
梁王亦是在殿前跪下,直接打斷了端王的話,“父皇,起兵一事事關重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否則搭上的便不止一個湘了!”
“夠了!”
皇帝忍無可忍地吼出了聲,接著便死死按著太xue,儼然一副頭疾發作的模樣,片刻後才啞著聲音,百般痛苦地,“此事容後再議。傳,傳太醫……”
劉喜當即攙著皇帝從龍椅上起,蹣跚著離開了書房。
梁王率先起,輕蔑地看了端王一眼,拂袖而去。樓岳隨其後,神沉沉。
殿很快只剩下端王一派。
衆人朝端王圍了過去,氣極低。幾個老臣相視一眼,率先出聲,苦口婆心。
“殿下,此時萬萬不可冒進啊……”
“生擒拔都,乍一聽的確人振。可容相畢竟是文臣,從未帶過兵打過仗,他說能戰,又有幾分把握呢?”
“是啊,湘一戰失利,已殿下失了民心。若再戰再敗……”
“倒不如此刻先往後退一退,明哲保,就讓梁王殿下去湘城贖人。縱使這次算他們贏了一局,咱們也還有翻的機會。”
宋琰怔怔地收回視線,目在那一張張臉孔上掃過,只覺得荒謬至極。在他們眼裏,戰或不戰,勝或是敗,都只不過是奪嫡與黨爭的砝碼……
越來越多同樣的聲音在宋琰周圍環繞著——
往後退吧,退一步,就暫時地退那麽一步……
「有些事若退了,退到底線之外,便永墮深淵。」
「九安也在賭,賭殿下與我一樣,是忍辱懷真、無愧于天地的同路人。」
“夠了!”
宋琰忍無可忍地叱了一聲。
所有勸誡聲戛然而止,衆人錯愕地看向宋琰。
“本王相信容玠。”
宋琰咬著牙,斬釘截鐵地,“他說能打,這一仗就必須打!此刻我們若是退一步,便是置他于死地,置大胤于死地!就連湘城的那些俘虜,你們以為二哥真能救得了他們?!”
“……”
“本王會繼續上奏,誓死請戰,一日不就兩日,兩日不就三日!”
宋琰定定地掃視了一圈衆人,眉宇間鋒芒畢,“本王不退,爾等也絕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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