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兩人給灌酒的架勢，其中必有古怪。

趙錦繁裝模作樣接下酒，抬袖一遮，將酒倒在后。

果然待到酒過三巡，趙錦繁“醉”得迷迷糊糊之際，昭王開口道：“其實為兄此次來京，是有一事相求。此事對陛下只有裨益，沒有害，九弟你……”

“嘔……”尚未等昭王把話說完，趙錦繁做出一副酒醉嘔的模樣，“騰”地起離席。

“不行了，喝多了想吐。”趙錦繁邁著醉步，朝花園假山走去。

昭王：“……”

待遠離人群，趙錦繁靠在假山后長長舒了口氣，眼神恢復清亮。

只是沒松快多久，突然捂住口，微微皺眉。雖說方才是裝的，可眼下也不知為何，真覺得有幾分想吐。

“陛下。”

后忽傳來悉的嗓音，趙錦繁微微一愣。

第6章

月朦朧，似給那人清瘦單薄的影覆上一層清冷霜華。

他站在不遠，眉眼低垂，朝趙錦繁恭敬行了一禮，隨后自袖間取出一方素白干凈的帕子，遞給趙錦繁。

趙錦繁見那只朝來的手，不由有些恍惚。

第一次見到這只手的主人是在花園假山深的觀景池旁。

正值炎暑酷夏，觀景池上驚現浮尸，尸被池水泡得發脹，辨不清容貌，但從他上掛著的腰牌來看，是隸屬于趙錦繁宮里的小太監福來。

父皇在世時宮規森嚴，宮里出了人命案，刑部立刻派人來查。

趙錦繁得了消息，立刻趕去曝尸地點。去時，刑部侍郎協同一名主事正在勘察現場。

正午時分，烈日毒辣，花園石壁被烤得滾燙，泡脹的尸蒸騰出難忍的濃烈腐臭味，便是見慣了殺人現場的刑部侍郎也不忍靠近直視。

那名主事低頭對著令人作嘔的腐尸，一雙白凈細長的手在長蛆的尸上摁。烈日直曬，衫被汗水浸，皮被曬得生疼，他專注得渾似不覺一般。

趙錦繁站的方向正好能看清他的側臉，眼睫濃長，眉眼冷峻，給人一種生人勿進的嚴肅。

面前的尸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雖已腐壞，但仍然能從尸上找到許多裂開的傷口。這些傷口看起來像是被尖利劃傷的，現場沒有明顯跡和痕。尸頭面仰，兩手兩腳俱向前，口合、眼開閉不定，兩手握拳，腹肚鼓脹，拍打有響聲（注）。

從種種跡象看來，死者都是自己投水亡的。

福來的尸渾是傷，又是自盡而亡。很快宮中便傳出流言蜚語。

說趙錦繁苛待邊人，致使其不堪忍折辱自戕。說趙錦繁平日看著一副唯唯諾諾不中用的樣子，實則有見不得人的特殊癖好，知人知面不知心。

趙錦繁當然不干了！這黑鍋可不背。

福來生前跟無冤無仇，且福來生樂觀通達，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自戕？

打聽到尸暫時被存放在西側一所空置的偏殿，明日一早就要被送出宮去殮。于是便趁夜避開巡夜的宮人，潛去偏殿一探究竟。

偏殿空的，趙錦繁舉著燈進去，墻面上人影晃晃，尸邊擺著冰塊，明明是夏夜，堂室里籠罩著森森寒氣，莫名的滲人。

趙錦繁剛要舉燈照向尸，一室寂靜，忽聽外頭“嘎吱”一聲，關著的門驟然開啟。嚇了趙錦繁一跳，以至于還來不及閃躲，就暴在了來人目之下。

來的是白天那名主事。他朝趙錦繁行過禮，徑直走向尸。

想要解釋什麼：“我……”

“來看尸。”他的語氣平淡，仿佛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啊……對，那個……”

“怎麼？”

趙錦繁著他：“你白日不是已經反復驗過了嗎？刑部侍郎已有論斷，你怎麼還來驗？”

“人命關天，不可馬虎，需一再復驗。”他說得極認真，低頭查看尸，仿佛是尸最忠實的傾聽者，“死人只說實話。”

趙錦繁聽得一愣，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那他告訴了你什麼？”

“他的確是溺死的，但不是自己投水死的。”

趙錦繁心頭一：“此話何解？”

他答道：“此人腹部鼓脹，輕摁之，腹水自口鼻而出，聞其腹水有濃重酒氣。鞋跟有新的磨損，上被尖銳之劃破的痕跡，是酒醉后失足落水而亡。”

趙錦繁有疑問：“可觀景池邊沒有任何失足的痕，這又如何解釋。”

“觀死者上尸斑，其死亡時辰應當是在深夜子時。他失足落水中后，被池底礁石所困，尸沉在池底，未被人發現。正巧那晚巡夜的一名侍衛急，實在難忍便在池旁行了方便。宮規森嚴，若是被人知曉他隨地小解一事，必有重罰，因此他從池中舀水將岸邊清理了一番，不小心將死者失足的痕跡也清理了。等到白天，死者才在水流的沖力下重新浮出水面。”

他說著用蠟燭照亮尸：“證據便是他上那些似被利刺傷的傷口。人生前造的傷口皮邊緣呈收狀，創口擴大。死后傷創面平整，無出或凝塊。此人上的傷，有失足時的傷，也有溺死后，在水流作用下被池底礁石劃傷的。”

趙錦繁留意到他的管和沾滿淤泥砂石的鞋底。

想來在說出這番推論前，他已經找到了那位在池旁方便的侍衛，并在池底查仔細探過了。

趙錦繁自袖間取出一塊帕子，遞給他：“吧。”

他頓了片刻，抬手接過，低頭輕聲道了句：“多謝。”

蠟燭余照出他清正而堅毅的臉，臨別前趙錦繁問：“你……什麼名字。”

他抬起眼睛回道：“敝人姓言，名懷真，字道卿。”

那次別后，趙錦繁久未再見過言懷真。聽說他因為福來一案執意推翻刑部侍郎所做的論斷，而被排，幸而大理寺的柳寺卿十分欣賞他的為人，想辦法將其調進了大理寺，負責修訂例律。

大周建朝百年，陳規陋習繁多，修訂例律之事極其繁瑣，且不比一些在外建功立業的差事，升遷艱難。

不過他認為此事意義非凡。

“法之所始，一為約束，約束有權之人不濫用手中權柄，二為保障，保障百姓安居樂業，有法可依，社稷方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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