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幾乎要將沈諫淹沒,他站在木牌下,突然笑了起來:“憑他下流無恥,憑這文章是我寫的!”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沈諫自己。他愣了好一會兒,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周圍已經炸開了。
“真的假的?永安侯世子才學斐然,又不是寫不出好文章,人家名冠京城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旮沓里混呢,還需要抄他嗎?”
“我倒覺得這事未必是假的,他又不是傻子,沒事犯不著說出這種話吧?對他又沒好。”
“文章誰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拿出半點證據就隨口污言穢語辱罵他人的是他沈諫。就算真有苦衷,這番行徑也讓人不齒。”
現場眾說紛紜,在場的都是擅弄紙墨的文人,很快這樁事就被各種編排,傳得滿城風雨。
據說為當事人之一的永安侯世子在得知此事后憤慨異常,但依舊保持風度回應說,自己近日平白遭人污蔑,雖心中氣憤,然他知曉凡事都要講證據。請諸位放心,他不日便會拿出證據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趙錦繁道:“證據?他還能有證據?”
荀子微道:“當然有。你還記得沈諫給馮文的那份行卷嗎?既然沈諫認為永安侯世子抄了他的行卷,那就把那份行卷公之于眾,讓所有人看看他到底有沒有抄。”
趙錦繁眉心微蹙:“這如何能算證據?要知道馮文是永安侯世子的親舅父,即便他拿出當時沈諫的行卷,誰又能保證那份行卷他沒做過手腳?比如將那篇策論毀掉,再請人仿著沈諫的筆跡重寫一篇之類的。”
荀子微道:“事不關己,又有幾個人會去細究證據真偽呢?就算真有人察覺不妥又能如何,誰會為了平民沈諫而去得罪永安侯世子?且依照當時的況看,永安侯世子舉止有度,證據充足。沈諫不僅沒有證據,還出言辱罵他人在先。從觀上,沈諫就輸了一大程。”
那份改過的行卷被公布后,眾人對比了行卷上沈諫寫的策論和永安侯世子在殿試上奪魁的那篇策論。結果發現兩篇文章除了論點湊巧一致,別無相同之。
于是就有人替永安侯世子抱不平。
“難不這論點只有他沈諫能寫,別人都不能?真是可笑。”
“只有我覺得,同樣的論點永安侯世子寫得比他好不止一星半點嗎?”
“永安侯世子真是無妄之災,被這種瘋狗咬上。空口毀人清譽,真是好歹毒啊!”
沒過多久,又有人傳:“我聽說他這也不是第一次咬人,慣犯罷了,從前被咬的都是些小書生,拿他沒轍,只不過這回踢到鐵板了。活該!”
“我還聽說他手底下專門養了一群人,看誰文章寫得好就逮著誰咬……”
到底是從哪聽說來的,誰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這麼說。
不論沈諫如何辯解說他沒有,旁人只會來一句:“你說沒有,那證據嗎?”
有的時候連沈諫自己都在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就像別人說得那般十惡不赦。
謠言愈演愈烈之際,馮文站了出來,不無憾地嘆息道:“你太讓我失了。”
沈諫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一個讓當朝宰執失的人,不會再有任何仕途,他一輩子都只能做一個空有進士之名的平民。
那位不棄他貧寒對他教導有加的啟蒙恩師痛心疾首地問他:“哎,你都已經忍了,為什麼不忍到最后呢?”
沈諫只是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趙錦繁嘆了口氣道:“難道就沒有辦法能證明,那篇策論是出自沈諫之手嗎?”
荀子微道:“有。”
“沈諫有位志同道合的友人,那位友人爽朗大方,為人正直,不畏強權,同他一樣心懷抱負,志向高遠,與他一起高中進士,兩人關系極好。當年沈諫寫完那篇策論后將原稿送去給了那位友人品鑒,那位友人直言非常喜歡那篇策論,將那份原稿裱掛了起來,說沒準將來能價值千金的高墨寶。”
趙錦繁道:“那豈不是只要拿到那份原稿,找到當時裱畫的工匠,不就能證明他是清白的了。”
荀子微道:“原則上的確如此,但當時沈諫找到那位友人討要原稿之時,那位友人只說了一句話。”
趙錦繁問:“什麼話?”
荀子微道:“他問沈諫說,你給過我那東西嗎?”
“……”趙錦繁道,“為何那位友人要說謊,難道是被馮文威脅了?”
荀子微道:“不,原稿的事沈諫并未向其他人過,馮文不知此事。”
趙錦繁道:“那是為何?”
荀子微道:“這個問題沈諫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并不是因為他沒想到原因,而是因為不愿意相信。”
趙錦繁道:“我很好奇這個原因,您能同我說說嗎?”
荀子微告訴:“因為沈諫太過優秀,優秀得每次都比他那位友人好那麼一點。”
趙錦繁沉默。
這件事發展到后來,孰是孰非已經無人在意,到最后演變了對沈諫單方面的一場圍剿。
只要在讀書人中間提起沈郎,誰都會笑著諷一句——
哦,是那位沈郎啊,那位滿污言穢語,空口潑人臟水的沈郎。
教導他多年的先生不再向旁人提起這位曾經引以為傲的學生,曾經視他為表率的寒士們以他為恥,同鄉人只要提起他就覺得晦氣。
肆意辱罵還不夠,甚至有人說——
“污蔑當朝狀元郎剽竊他文章去殿試,豈不等同于污蔑他人犯有欺君之罪?這怎麼也要判個重罪才是。”
“千萬不要放過他這種人。”
“天天這麼多人死,他怎麼不去死呢?”
那個時候,沈諫也天天在想,是不是只有他死了,一切才會結束?
他問了自己千次萬次,當初在千帆樓為什麼要說那句話?明明他從來不是個沖的人。
一句,就這麼一句話。
從此以后他不會再有前程,他一輩子都要背著“污人清白的小人”這個罪名,多年心毀于一旦,永世不得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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