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書畫不分家。

陶大師是山水畫大家，也是小有名氣的書法家。門下弟子個個書畫雙修，如季微瀾傷之前，就能寫一手疏朗俊秀的唐人小楷。

翁方綱與劉石庵的故事，據說是師門祖傳段子，每個弟子都會聽一遍。

翁方綱，乾隆年間的名士大儒，通書畫金石之學，清代書法四大名家之一。他一生專師古人名帖，初學真卿，后學虞世南和歐詢，對米芾、董其昌及唐人寫經、漢隸都下過很深的功夫鉆研，講究的是“無一筆無有出”，每一筆都要酷肖古人。

劉石庵，就是民間傳說里的劉羅鍋，與翁方綱并稱為當時的兩大書法家。同翁方綱恰恰相反，他的書法講究自然隨，特立獨行，一筆一畫絕不與古人雷同。

翁劉兩人相互看不順眼，恰巧翁方綱的婿又是劉石庵的弟子。某日，翁方綱就對婿說：“問問你老師，他的字有哪一筆是古人的？”

婿還真去問了。劉石庵聽罷一笑：“問問你岳丈，他的字哪一筆是自己的？”

季微瀾是在拜師門第三年，第一次聽老師講這個故事。當時，剛臨摹了一幅張大千的《晴麓橫云》圖。

《晴麓橫云》是張大千的晚年代表作，筆簡意周，雄渾莊穆。師門上下，乃至的另外兩位國畫老師，見了的摹本都嘖嘖稱奇。

都說十六歲的腕力纖弱，心境稚，想不到居然能臨摹得形似而神不散，可見不僅天賦出眾，更是對大師的筆墨技法下了一番苦功。

季微瀾被夸獎得心花怒放，轉頭就被陶大師潑了一盆冷水。

門時要臨摹名家的是陶大師，現在止再臨摹的也是陶大師。

陶大師給講了這個故事，然后說：“學古者生，似古者死。”

季微瀾當時還不服氣，反駁道：“不臨摹，怎麼理解和學習名家技法？老師不也講過，張大千能為一代宗師，就是因為他博采眾長，臨摹了各種古畫甚至西洋畫？”

陶大師擺擺手：“你是季微瀾，不是張大千。各人有各人的路子，方法可以學，不能照搬。你看你，臨摹的是潑墨山水，花費的卻是工筆心思，一厘一毫都不出錯，這不畫畫，這照相機。”

又嚇唬：“你再臨摹，靈氣就要被匠氣磨了。到時候，就把你趕去三師伯那里，跟著他給博院畫摹本去！”

這道理，學畫時季微瀾能明白。此時，再一次聽見陶大師問：“這間民宿，哪一筆是你自己的？”

不啻為醍醐灌頂。

認真抄了媽媽和民宿大佬們的作業，民宿布置得盡心盡力，拍照也被贊好看，甚至已經是本地的網紅打卡點。

卻總覺得有哪里不對。高磊也提過有類似的覺，村民似乎也不太欣賞。

原來如此。

陶大師靠坐在“網紅打卡必坐”沙發上，端著“清新文藝小眾”馬克杯，看著“海濱風百分百”的貝殼頂燈，點評道：“你是季微瀾，不是季花枝。但這民宿一看就是你媽媽的，不是你的。”

完媽媽的愿，原本就是季微瀾的初衷。

現在卻有點不甘心了：“老師教訓的是，我只顧著模仿學習，沒能走出前人的框架，自然就打造不出自己的天地。”

陶大師給了一個“明白就好”的眼神。

“畫自己的畫，中那酣暢淋漓的痛快勁，你可千萬不能忘記。”

季微瀾鄭重點頭，忽然想起除夕那夜高磊的言又止。

當時高磊說的問題在于還不夠自我，不是自己喜歡。當時心不好，只當他無視自己的努力，一味嘲諷和勸退，還發了通脾氣。

原來，他比期盼的更了解。

見突然雙頰飛紅，一副神游天外又角上揚的模樣，陶大師就生氣。

“走走走，找你的臭小子去！”

季微瀾臉上紅暈又添幾分，輕咳一聲，又問陶大師今天要去哪里玩耍。

陶大師一翻白眼：“啥意思？還怕我去找那臭小子的麻煩不？“

季微瀾解釋說，是想趁著陶大師外出的時候，帶一個客人進民宿參觀。

客人就是呂珠珠。

之前呂珠珠一再說起對“南極一號“的欣賞，甚至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會來到南極村，應該是把這里當一個寄托浪漫夢想的地方。

自覺笨不會安人，便想著這樣是不是能聊以藉。

陶大師問清況，搖頭慨：“所以為師早同你說過，挑婿就像挑筆。用得不順手，一定要及早甩掉！”

他向來有憐貧惜弱的懷，聽聞那姑娘如此可憐，當即慷慨道：“參觀有什麼意思，直接讓住進來就是。橫豎你師兄的勞役也只剩下幾天，我同他搬去招待所湊合住唄。”

對這一番好意，呂珠珠卻謝絕了。

經過充分的哭泣和休息，一大早又被紅花阿婆帶去“等海”。呂珠珠一上午都在海灘上幫忙挑魚、分魚、敲牡蠣殼，氣看起來倒是比昨天好了許多。

果然就像紅花阿婆說的：“人呢，手上只要不得閑，心里就沒空去想傷心事。”

呂珠珠不愿給他們添麻煩，只問：“如果不嫌棄的話，能不能讓我在這里打幾天工？”

怯怯地告訴季微瀾，幾年前辭職之后就沒有過收。平時過手的只有男友和家婆給的買菜金。自己的積蓄早已花，微信錢包里只有幾百塊錢，是逢年過節男友發的紅包。

”我會做菜，也會打掃。不用給工錢，包吃住就好。”

面向大海，輕輕吐出一口氣。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在這里看著大海，好像就沒那麼難過了。”

季微瀾聽出語氣中的逃避之意，不皺眉。

想了想，坦率地說了聲“抱歉”。

“你可以在這里休息幾天，但我不能為你提供工作。因為民宿接下來還沒有新的訂單。如果你需要錢，留在村子里也不會有什麼工作機會。”

呂珠珠垂眼苦笑：“我再呆兩三天就好，等他氣消了……剛才給他發微信求和，才發現他把我拉黑了。”

季微瀾不能理解：“他這樣對待你，為什麼還要去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