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司機接手，剩下來平穩安全的路程就變了睡眠時間。

金嫻再次睜眼的時候，是被下高速的隔離帶震醒的。扭過頭看，沈歡言還在睡，腦袋靠在車窗上撞了兩下，即將驚醒。

金嫻下意識把攬過來，讓繼續睡。

記得下了高速還要開四十多分鐘才能到山腳下，還有時間。

窗外景變換，這座城市對金嫻而言，陌生至極，也悉至極。

陌生，是因為很多年沒有在市里停留、生活，每次跟戚夢年過來，都是迅速穿過整座城市上山。悉，是因為原本從小就生活在這座城市西邊的一座孤兒院里。

周圍有的小學，的初中，的高中……也曾無數次在這里背著書包穿行。

紅燈亮起，車緩慢平穩地停下來。

“金嫻。”速度的改變讓沈歡言若有所覺，迷迷糊糊睜開眼，“到了嗎？”

金嫻回過神來，答，“還早呢。”

“中午咱們吃素面吧，”沈歡言還沒徹底清醒，已經開始點菜，“我了。”

“香菇燜筍，素什錦，白菜豆腐，下午再喝茶吃點心，不知道有沒有槐花糕？”

報著菜名清醒了。

沈歡言也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上大學的時候追著金嫻來玩過一回，沒到熏陶開悟，吃的倒記到現在。

“咱們自己去后山的那個泉里打水，然后拿小炭爐煮一壺……”

“——沈小姐，最近雨水大，山里漲水了，您要用泉水，寺里有僧人每天早上挑回來的。”司機話。

就是戚夢年不讓去唄，水邊都不讓去，真行。沈歡言決定等下了車再跟金嫻說。

恰巧中午了，路邊三三兩兩穿校服的學生經過，慨嘆起來：“青春啊……我們真是老了。”

“……”金嫻不覺得自己老。

倒是這校服看著眼，將近十年了一不變，永遠的藍白紅松垮運衫。這些小孩子，都是跟讀同一所初中的學弟學妹。

“怎麼到這里了？”下意識問。如果是往常的正常路線，是絕不會經過學校附近的。

“導航顯示青林路正在翻修，那邊堵住了，繞這邊只慢十三分鐘，您別急。”

金嫻是不急。

但是，既然度過的初中校園在這附近，那住過的孤兒院也不遠了。自從離開，一次都沒回去過。還記得戚夢年好像每年都捐一筆錢？現在孤兒院的那些小孩子，應該過得比當年更好吧。

“你想什麼呢？”沈歡言一邊問，一邊悄悄了張紙巾金嫻的服上的一點跡——剛才睡著的時候不小心流口水了。

“……”金嫻沒想瞞，隨口說了，“養我長大的孤兒院在這附近。”

“什麼？”沈歡言手停了，“這麼近？順道拐過去看看？”

金嫻猶豫道：“你不是了嗎？寺里過了點就不做菜了，先去吃飯，改天再……”

“看看嘛，大不了中午隨便吃一點，晚上再在寺里好好吃，反正你家那誰都派車來了，咱們不用急著回。”沈歡言表復雜下來，“我真是想象不出來，你長大的孤兒院到底是什麼樣。”

甚至又開始胡思想，腦補一些灰姑娘結，著破爛，不掩華，天生麗質。孤兒院就是惡毒繼母，每天奴役灰姑娘，讓吃不飽穿不暖每天辛苦勞作……

金嫻一看的表，就知道腦子里又開始有奇怪想法了，連忙喊“停”。

“好了，帶你去看一下，就看一眼。沒什麼特別的，真的。”

車改道了。

在沈歡言心里，孤兒院應該跟兒園差不多，院子里有花花綠綠的梯蹺蹺板，像個小型兒園一樣，溫暖，充滿，孩子們到跑。

但實際上，孤兒院的大門是鎖著的，院子也禿禿的。

沈歡言跟著下了車，安靜張了半天，看不見一個小孩，倒是約聽見小孩尖了。

院子里忽地晃過去一個人影，沈歡言立刻大喊：“你好！”

那是個年齡不小的阿姨，隔著很遠，一眼就盯住了后的金嫻。

走過來，唏噓道：“是你啊。”

完全忽視了站在金嫻前的沈歡言。覺得不太舒服，不是被忽視，而是覺得這位阿姨的表里暗藏著約但不像善意的笑。

金嫻沒說話，只低著頭點了點。

——金嫻怎麼也變得有點奇怪？一遇上這個阿姨，突然變乖了？

沈歡言微微皺眉又很快松開，故作輕松道：“你好啊，我姓沈，我們想來院里參觀參觀，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的。”

“行啊。”

吱嘎一聲。

鐵門明明是嶄新的鐵灰，但是打開的時候卻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卻像是打破了時空，將們帶回到許多年前。

是想太多了？沈歡言有些踟躕，但沒表現出來。

院子看起來在近年被翻修過了，路面還算干凈整潔，小房子外墻面也重新維修刷過，堪稱溫馨甜。

阿姨帶們穿過了一樓的“讀書室”和食堂，廚房正在做飯。

一樓側面，是五歲以下的小孩，二樓，是大一點的，三樓，再大一點。

沈歡言越走越遲疑，越走越緩慢。

金嫻沒注意到。

在觀察孩子們的服，洗得還算干凈，小孩看起來也不算太瘦，戚夢年的錢有用了。三樓有個孩子還記得，這麼多年還是那個樣子，沒怎麼變，看到就樂不可支。

金嫻拿了紙巾，給了。

手臂忽然一，沈歡言拽住了。

怎麼了？金嫻用眼神疑問。

沈歡言緩緩搖了搖頭。

金嫻——在眼中向來麗得虛幻、像不染塵埃的奇珍瑰寶一般的人，此刻像是回到了家一般，安靜自然地、習以為常幫孩子拭口水。

而眼前的這位“孩子”，無法控制五，口水不停流淌，已經十幾歲了，但不能說出完整的話，笑起來手舞足蹈痙攣……

沈歡言不嫌惡。

想起自己，剛剛睡在金嫻肩上，也在金嫻服上蹭了口水。若論心跡行跡，和這個小孩都喜歡金嫻，算是金嫻的朋友，也是被金嫻照顧的人。

們沒有太大區別。

沈歡言只是在這種對比之下，本能骨悚然。

向孤兒院捐了一筆錢，幾乎是拽著金嫻“逃”出了孤兒院。

“你怎麼了？”金嫻被塞進車里，詫異地問。

沈歡言沒回答，回過頭看去。

小樓上的每一扇窗戶上都鑲著不銹鋼防盜窗，嶄新，堅固，在下反，像一顆顆閃亮的牙，又像眼睛無聲地窺探。

打了個寒戰。

沈家家境優渥，沈歡言深家人寵，從來沒有思考過孤兒院是什麼存在。

孤兒院，是被棄的孩子們的家，但絕不是什麼樂園。

殘忍地說，人本質上仍舊是一種“貨”，有價值高低之分。健康的小孩如果不被期待，會被“販賣”，即使流落到孤兒院，也會很快被收養。有價值的貨注定會流通起來，而不被期待的小孩如果不夠健康，有不可治愈的先天疾病、嚴重的先天殘疾和智力障礙，就變了沒有價值的貨，會被隨便扔掉，凝固堆積，無人來收，停留在孤兒院。

而金嫻，在孤兒院住到十七歲的金嫻，是健康的。

這是一件恐怖至極的事。

將一個沒有任何思考能力的小孩放在這里長大，沒有任何同齡人可以跟流，只有照顧孩子的“阿姨”們疲憊而沉郁地安排。金嫻智力正常，要幫忙照顧不健康的小孩，卻沒有一個朋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只有每天出去上學那一小段時間，算是重新回到應該在的世界。

沈歡言恍惚理解了為什麼金嫻會有一些本能上的社障礙，環境將無形中養了異類。孤兒院不是金嫻的庇護所，是扭曲了的牢籠，如果不是本善良……甚至有概率被異化很可怕的存在。

遲鈍的金嫻從未向提起，自己也從未察覺。

車緩緩開著，今天天熱，空調開了一點冷氣，一粒粒皮疙瘩冒出來。

“金嫻……”沈歡言輕聲，“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長到十七歲，仍然住在孤兒院里？”

“因為我績還算可以。”金嫻想了想，說。

記得有個小孩跟一樣大，不過眼睛看不到，沒辦法讀書，十四歲就去給盲人按師做學徒，離開孤兒院了。

金嫻初中績很好，拿了獎學金，才能繼續讀書。

“不，你搞錯了，我的重點是‘沒有人收養你’。”沈歡言道，“你是不該留在孤兒院的人。健康的孩子都會很快有新家，剛才我看了，整個孤兒院沒有一個健康的小孩。只有你，是在孤兒院住了十幾年的健康小孩……”

金嫻怔了一下。

好像一直沒考慮過這一點。孤兒院的阿姨們從來沒有跟提起過被收養之類的事。

沈歡言握住的手，說：“你聰明，漂亮。你昂貴，價值連城，舉世無雙。為什麼沒有一個家庭能把你帶走呢？”

答案很簡單。

——有人不允許。

有人在看，從小的時候開始，持續十幾年觀察控制，冷漠、冷酷、置事外，且從來沒被金嫻發現。

這個人一定怨恨金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