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
初春的沙塵拍打著琉璃窗,蕭君翊執筆的手忽然一頓。
他不用抬頭也知道,定是婳婳又抱著賬冊來了。
“君翊。”
果然聽見珠簾輕響,“三月的綢稅目已理好了。”
慕灼華將鎏金賬匣往案上一擱。
蕭君翊眼底漾開淺笑。
記得第一次踏進他的書房,開口便道:“城主可缺個研墨的?”
他至今記得指尖點在《互市律》上時,直白又可的威脅:“蕭君翊,我不想再做被隨意轉手的禮。”
“我要權。要能自己決定去留的權。”
他笑出聲來。
想要什麼,他都能給。
此后每日,批閱眷訴狀時,他就在旁側批復軍報;核算商稅到蹙眉,他便順手將錯圈出。
漸漸地,能理的事務越來越多。
今日一過來,蕭君翊推開邊防圖,出底下繡著金線的墊。
“正好,商隊與天竺的契約,你來擬。”
——這是本月第三次讓執筆外文書了。
慕灼華睫羽微。
蕭君翊已經將赤谷城坊織造局監理、四方館外使接待典儀、軍需糧草核驗匙,乃至......城主印鑒的副匣都給保管了。
“不怕我卷了你的家當跑路?”
故意晃了晃青銅鑰匙。
蕭君翊忽然捉住手腕,將人帶到懷中。
羊皮地圖上,他握著的手指向翡翠湖:“跑得再遠,不過添份聘禮的事。”
慕灼華手腕一翻,筆桿抵住蕭君翊近的膛。
“我說過——不嫁。”
“婳婳不嫁,是婳婳的事。我想娶,是我的事。”
慕灼華鋪開雪浪箋,寫得極快,最后按印時幾乎破紙張。
“隨你。”
離開前,在宣紙上給蕭君翊留了一句話——
若得自由,不踏紅妝道。
-
五更鼓剛過,慕灼華已端坐在碧紗櫥。
十二名著靛藍勁裝的子分列兩側,腰間皆懸著鎏金令牌——
正面刻“昭”二字,背面是赤谷城徽。
這是親自挑選的近衛,全從西域天竺流亡的貴族子中選拔。
“姑娘,胭脂坊的賬目清了。”
為首的子遞上賬目,“按您吩咐,多出的三利都換了天竺戰馬。”
慕灼華指尖過簡上暗記,那是用茜草寫的文。
自接管紅司,這些繡娘們白日捻線,夜里卻將商路報繡進纏枝紋——
窗外突然傳來環佩輕響。
慕灼華一抬手,十二人瞬間變作尋常侍模樣:梳發的梳發,奉茶的奉茶。
當蕭君翊邁門檻時,只見正懶洋洋地比對兩塊繡樣。
慕灼華會到權力的滋味后,自然不會想要放手。
以前在南朝,邊是哥哥和蕭君翊的人,后來去了紫原,邊是哥哥和赫連梟的人。
而如今赤谷城的昭閣里,從侍衛到灑掃婢,每一個都只跪一人。
慕灼華抬眸間,捕捉到蕭君翊眉間那抹罕見的凝重。
“出什麼事了?”
蕭君翊將窗欞合。
“三日前,西市的胡商隊伍里混進了天元的暗樁,雖然已經置干凈,但......”
“以赫連梟的子,既已起了疑心,這天元的探子只怕會如蝗蟲過境,殺之不盡。”
慕灼華指尖劃過案上輿圖。
“赫連梟以‘天元’為號,自詡‘天地之始,萬之源’,真是狂妄。”
“但兩年了,他還不死心嗎?”
蕭君翊凝視著。
兩年過去,這張臉依舊得驚心魄。
可如今更讓他著迷的,是眉眼間毫不掩飾的野心,是理事務時令人心悸的果決和聰慧。
他突然低笑。
赫連梟不死心?
——他又何嘗不是?
“還有一事。”
“一年前,你兄長在北境的勢力被赫連梟察覺。他匆匆離去善后,此后便再無消息。”
“三日前,天元突然放出消息——已剿滅慕氏北境總舵。”
“你也知道,赤谷城向來偽裝天竺商邦,我們的探子...很難進天元腹地,也很難打探到你哥哥的消息。”
慕灼華指尖驟然收。
“你是說...哥哥可能已落赫連梟之手?若是赫連梟抓了哥哥,他會對哥哥用刑問我的下落。”
“如今赤谷城中有天元的探子,說明赫連梟已經得到了某種信息。”
蕭君翊握住發的手腕。
“慕鈺凌的勢力你比我還清楚,他豈會輕易折在赫連梟手里。”
“相信他。”
“若哥哥安好...”慕灼華猛地回手,“早該在赫連梟放話時就傳信于我。可如今——”
蕭君翊截住的話頭,眸幽深。
“如今傳來的風聲,或許本就是請君甕的毒餌,無論你為救慕鈺凌現,還是慕鈺凌為安你心傳訊,都會將你們推向赫連梟的羅網。”
慕灼華霍然起。
早在踏這扇門前,他就預演過無數遍此刻場景。
該說的報,該給的分析,他一件不落。
從將赤谷城權柄到手中那日起,他就發誓再不對有任何瞞。
可當的指尖真的到門扉時——
先于理智做出了反應。
他一把扣住的腰肢將人帶回,下頜抵在單薄的肩胛骨上,呼吸灼熱:“婳婳,別走...”
再通的理智,也敵不過本能。
慕灼華的腳步倏然凝滯。
“哥哥的易容盡數傳給了我。”
慕灼華指尖輕腰間暗囊。
“慕氏易容的要,哥哥早已盡數授我。”
“昭閣十二影衛是我親手挑選,北境三暗樁的調令...除他之外,唯我可用。”
“若赫連梟當真囚了哥哥,這世間能救他的——只有我。”
蕭君翊的呼吸驟然加重:“若是赫連梟正等著你這樣想呢?萬一他等著你自投羅網呢?”
他的下頜突然上肩頭,一滴溫熱毫無征兆地墜在鎖骨上。
慕灼華微微側首——
近到能數清他的睫。
那張素來從容的俊此刻寫滿掙扎,連眼尾都染上薄紅。
“赤谷城的暗探既已現...”抬手接住他第二滴淚,“赫連梟發現我在赤谷城,不過早晚,還不如在他眼皮子底下藏。”
慕灼華輕嘆一聲,“我不會讓他發現。”
“若是在赤谷城找到你,那便戰!”
蕭君翊突然收雙臂,嗓音嘶啞得不樣子,“我們未必會輸!”
若出了赤谷城,他便再難護其周全,一切都將不在掌控中。
“你知道我與哥哥之間的,若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曉,你讓我如何心安?”
蕭君翊圈在腰間的手臂終于一寸寸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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