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他的 一次又一次，拯救了他。

世上竟有這樣的巧合。

江青雀生在京城, 長在京城，從父母至祖上數輩，都是永興侯府的奴婢, 數得著的親眷, 也幾乎沒出過京城百裏。

姜頌寧卻是西陲人，從祖父祖母一輩，便定居在西涼。

兩人沒有親緣——至，青雀不曾聽母親說過家裏在西涼還有親戚，卻竟然生得比尋常的親姐妹還要相似。

如果姜頌寧還活著, 們在其他地方相遇, 青雀一定會以為，這是爹娘給生下的另一個妹妹。

們，還穿過幾乎同樣的裳，在同一個男人面前。

藕上, 淺灰單, 這裝扮對趙昱來說, 一定有重要的含義, 才會被落在這張畫上。

而青雀第一次被他看見時穿著的，略淡一的雪灰羅, 亦然簡素無飾，其實與畫上的這條子，沒有多分別。

就像們的容貌。

太像了。

如果不是那雙與不同的杏仁眼，或許會以為，這畫像上的人就是——就是十年前的。

這麽……像啊。

後, 傳來房門關的聲音。

凝視著這張畫，凝視著這張臉，青雀沒有回頭, 只問那關上門的人：“是怕我接不了，怕我生氣，怕我哭……怕我鬧起來，被他們都看見？”

“娘娘。”張岫走過來，屈膝，再次跪在旁。

“你怎麽不去告訴殿下。”青雀還是看著畫。

“奴婢，放心不下娘娘。”張岫低聲說。

“放心不下……”

連知道的，服侍的人，都放心不下。

那就是問心有愧，并非全然清白。

但這不是和多年來所會的、猜測的，一樣嗎。

最後看了一會畫上悉的筆，青雀轉。

“娘娘要去哪兒？”張岫慌忙爬起來。

“去……”青雀側過臉，看了他一眼。

這雙眼裏似乎閃過了一點搖，再看一眼，又只餘全然的平靜，好像那一瞬搖只是張岫的錯覺。

“宮啊。”青雀說，“不然去哪。”

本想去找阿瑩，請阿瑩答幾句話。

可，這是和趙昱之間的事，還摻雜了他和姜側妃的往事。阿瑩雖是楚王府的孺人，從前也與姜側妃相識，卻并非這件事中的人。還不確定趙昱的態度……何必再牽扯到。

“那……奴婢服侍娘娘！”張岫試探著出手，到了青雀的袖，扶住。

青雀沒有揮開。

張岫卻并沒就此放下心。

若是娘娘哭了，生氣了，罵他了，罵殿下了，說要走了，鬧起來了，他還能知道娘娘在意，還能想辦法先勸一勸。

可娘娘這樣不哭不鬧，也不笑，只是看過了要走，要回宮，好像沒有這件事，好像這事不值一提……他反而不知道還能怎麽辦。

娘娘又怎麽可能，不傷心呢。

娘娘和殿下……會怎麽樣。

行到門邊，張岫又再次、親手，打開了這扇門。

走出門第一眼，他們就看到了仍在護衛錮中的李氏。

“除了你，還有誰知道這。”青雀問。

“還有……羅清、全海、林峰幾人，也都知道。”張岫如實回答。

“去讓羅清查，李氏是怎麽知道的這間屋子，是不是前殿有人勾連靜雅堂，助李氏窺伺殿下。”青雀便道，“把李氏關起來——關去冬三院，袁氏旁邊，不許帶一個靜雅堂的婢，著人嚴加看管。府上繼續戒嚴，許進不許出。把孩子們……”

想了想：“都抱去瑤堂。讓李嬤嬤、嚴嬤嬤都跟著過去。”

“是！”張岫忙拽住一個懂事的小侍，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又快步跟上娘娘。

青雀沒再開口。

安靜地坐上轎，又在東門安靜上車，安靜聽著夜裏的風聲，和時而經過的盔甲鏘鳴，很快，又在大明宮東門換肩輿，被親兵們擡上了紫宸殿外的高臺。

張岫全程跟著，沒敢趕在娘娘之前宮見殿下，把家裏的事說明。

趙昱等在殿外。

青雀一下輿，便被他握住了手。

“怎麽才回來？”到青雀的手竟冰涼，他皺眉，把的雙手全握起來，放在邊哈氣，“手爐也沒人給你拿？”

“我心裏燥，不覺得冷。”青雀看著他，喚他，“……殿下。”

“怎麽了？”趙昱忙問，“家裏有事？”

他一手給青雀焐手，一手攬住，先帶去皇帝另一側的殿。

“家裏……一切都好。”

終于到了這一刻，青雀還是笑了笑，像是把這多年來的焦躁、煎熬、猶疑、搖都笑了出去，又側開臉，深深吸了一口人間的，的，所留的空氣。

“我知道了。”

擡眼回看趙昱，用簡單又平靜的言語，說出的發現：

“前殿的畫，我看見了。”

就是這樣直白的，不加任何含糊的告知。

不是“誰引看到了”。

只是，“看到了”。

看到了趙昱的表，變了完全的空白。

……

知道了。

意識到他多年來竭力瞞的事已暴的一瞬間，趙昱沒有去想“是誰讓知道的”“是怎麽知道的”。他其實什麽都沒有想。只有——

“知道了”。

知道了。

“疼。”青雀說。

趙昱低頭，看到青雀在他掌心的手，正被他死死攥得發紅，甚至發紫。

他怔了一息，才忙松開，又像怕什麽一般，快速把這只手松松攏住。

“快去拿冰。”他盯著他們疊的手，“去拿……跌打傷藥。”

張岫立刻帶人出去。

殿門在他們側合攏。

“我不是……”小心翼翼地，趙昱把的手捧在掌心。

他手指留下的紫紅印記在潔白的皮上，顯眼得猶如潑灑在白雪上的。

我不是故意弄傷你。

我不想讓你疼。

我只是……

“殿下，從來不曾對我過手，從來沒有弄疼、弄傷過我。”

床榻間、床榻外、校場上、馬背上，任何況下，都沒有。

甚至連決定起兵造反，看到皇帝——生父在眼前瀕死，他也是從容的，鎮定的，不曾失控，用錯過力道。

“這次，是為什麽？”

青雀的語調清幽和婉，似乎并不覺得疼痛，也并不含著怒意。

趙昱卻不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已經知道了。

終于，他擡起目，再次看向了那雙澄澈的眼。

這短短的幾個呼吸裏，他恍惚想到了很多。

他這一生二十幾年，怕過的事很。即便曾以六百輕騎面對敵方數萬大軍，他也只覺得興。戰場上，他不怕傷，不怕死——他從沒懷疑過自己會死，也曾從不懷疑他會護不住誰。

直到頌寧去世。

後來，他又恐懼，青雀會和與頌寧同樣的方式，離開這個人世。

再後來，他怕青雀知道和頌寧的相似，家裏宮，百般瞞。

——為什麽？

被青雀那雙似乎明了一切的眼眸注視著，他強撐著沒有躲避：“我……”

“殿下？”張岫在門外問，“冰和傷藥都拿來了。”

趙昱閉眼，深吸一口氣。

“拿進來。”

房門輕輕打開一道隙。張岫一手托著冰盆，一手拿著藥箱，閃進來，放下東西就走。

“先……上藥。”捧著的手，趙昱拿過冰袋，扶坐在榻邊。

冰塊隔著綢布了青雀的皮。疼和涼撞在一起，還是發出了一聲不大的痛呼。趙昱立即看的臉。

他的眼神，像是不忍疼，又好像是擔心，不在此刻盯，就會走，會在他眼前消失。

“和我，”突然地，青雀開口，“很像，是嗎？”

“……是。”趙昱不能再對說謊，“但也不是……完全一樣。”

“我知道。”青雀說，“眼睛，眼睛不一樣。”

知道，他看的眼睛。

全上下，他看得最多的，就是這雙眼睛。

但這究竟代表什麽呢？

冰袋沉默地在青雀手上翻過一面。

“是……”青雀又問，“什麽樣的人？”

這次，趙昱沒有立刻回答。

他靜默地思考了很久，久到冰塊融化，水滴沿著他定如山石的骨節滴落，落進他空的袖管裏。

就在青雀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低啞地，他開了口。

“很……鮮活。”

垂下頭顱，他順暢地說了下去：“在高門貴胄之家生長久了的人，上總有一種死氣。沒有。就像，荒原山林裏的花草一樣鮮活。阿雀……”

“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對我有……圖謀。”他說著，結緩慢地滾，“我知道你想活。不能活，就魚死網破。”

他想說，們都很鮮活，但，也不一樣。阿雀是——

恨分明——有比頌寧更明烈的，也更尖銳的恨。

聰明又敏銳，能從他的一句話裏，推斷出他的所思所想，推斷出皇帝的態度和朝廷的風雨。

——一句話。

那次在康國公府醉酒的記憶突然多出了一部分。趙昱渾忽然比冰袋更涼。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來了。

那夜他并非大醉，卻竟模糊了這一段記憶。看見阿雀的第一眼，他就認錯了。

他以為是頌寧回來，驚訝地問出了一句：“頌寧？”又很快自己否認。

“不是頌寧。”

“頌寧從來不穿這樣的服。”

青雀本應不知頌寧的名字。

可這些年的時，不必細想，他也并非毫無破綻。

為什麽婚之前與親，一定要吹熄所有的燈。

面對時偶然的晃神。

為什麽在第一次有孕後，堅持給能調親衛的令牌。

問，是不是怕他護不住。

為什麽……明知是宋家的人，還第一夜，就留下了。

“阿雀……”

有意在趙昱臉上劃過。他模糊了眼前，只能看到大顆暈染在青雀碧翠緞上的水滴。他并不覺得哭泣失了面，他只是驚恐，驚恐而懷著年時在戰場上沖鋒的，被人說“不要命”一般的決心，折磨著自己問出：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是。”青雀也不知道，的回答是會通往何，“但只是猜測。”

沒有問任何人。

也沒有任何人，會直白地告訴。

“今日之前，沒人對我說過。”不想牽連了無辜的人，又添上一句。

可添上的這句話，卻比的承認還似重錘一般，砸塌了趙昱的脊背。

是誰不讓人說？

是誰在一直瞞？

是誰，讓只能獨自會傷痛，被……所之人，錯認的煎熬？

從榻邊“落”下去，他屈一膝，半跪在了青雀旁。

他仍還低著頭，似是無力再擡起來，按著冰袋的手了，沒有，另一手環住的……將臉埋在已濡大片的間，發出一陣無聲的，只有青雀能到的嘶吼。

趙昱則聽到了他心底大聲的嘲笑。

被青雀全心著，他竟以為自己還能算是一個好丈夫，好人。

以為自己，已經的確是一個可以依靠的、值得托付終的人。

但這只是青雀無暇的，給他的錯覺。

他覺不到淚水，覺不到意，覺不到自己，只有手中按著的冰袋，在不斷地提醒他，他的自以為是，他的失控，他的放縱，在他們相伴的時裏，都給青雀帶來了怎樣的傷害。

提醒他不斷想著那一夜，他們的第一夜，青雀滿面的惶然、哀求，和眼裏燃燒著的，決絕的火焰。

向他求活。

將他視作唯一的活路，救命的稻草。將他視作恩人，視作值得全心去的人。

視作，即便有所瞞，即便刺傷著的心，也值得全心對待的人。

他以為自己救了。用他隨口的一句話，心念一，就能做到的事。

可他也早已清楚，是青雀，在他沉溺于痛苦的時候，在他走不出黑暗的時候，在這麽多年的時裏，像一束起先微弱卻越來越亮的，執著地照耀著他，一次又一次，拯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