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凌臉有些凝重。
他約覺得不對勁起來,忽然回想,是什麼時候,跟自己變得如此生疏回避了?
明明過去與他解開心結的,會用那雙含點點春波的眼暗藏敬慕地看他,聽他撥弄焦尾琴,會與他對弈,而伏在案頭看他調弦。在他在亭子里,烹茶,吃著些點心果子。
會坐在亭子的臺階上,魚牙綢的擺鋪開在地上,而的纖纖細手會去剝開糕點的皮,去喂停在青石板的雀兒,看著它們啄食……
謝凌已經快忘記,上一次兩人這般相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似乎已經過去了好久好久……
不知從何時起,與他越來越生疏了。
而與他關系最親的時候,還是在他與白家千金白薇雨定親時,那時會關心他這位兄長,仿佛是他來的辰。
直至今日,他依然懷念著當初的那份好,乖巧又聽話,眼中只有他這位兄長,張口閉口皆是“表哥”,聲線糯如春雪初融,眼底盛著毫無設防的信賴,不摻半分塵屑,會對他毫無防備,滿心只有信賴。
還會關心他忙于政務會不會太累,還會擔心他會不會涼,囑咐他多添。
每每在廊下看向他時,水汪汪的眸中總存著幾分未褪的溫。
那時候,他終于可以每日見著了,不用與生疏到只會在路上偶爾見著一面,只冷冷清清地對自己屈膝萬福一下,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那已經是夏末秋初的事了。
起初,他還不知道自己對表姑娘的意,就連心頭出現異樣,發覺自己的緒竟被牽引著走時,他也只會擰眉,轉頭便去干別的事,他將這剛萌芽的種子無掐滅。
他向來不喜自己會存。
那些天里,謝凌本不知道這是令世間癡男怨癡纏、立下山盟海誓的。
他只當那是循規蹈矩的一天里,偶然在湖面上落下的一顆小石子。
而那時候,他在府里不常見到,隔上幾天才能見一面,因此那抹蠢的緒也只是偶然影響到他,旋即便很快平息下去。
雖然這煩人的波是頻繁了些,但表姑娘一離開后這抹異狀便被平息了,而他也很快便忽略了,故此長久一來,謝凌都沒放在心上。
后來,宮中有打謝家之意,他被圣上派去了文廣堂當教書先生。
那時候,常年來被他才華打、眼紅他的同齡人皆在背后嘲笑他,明明是新科狀元,如今卻連一半職都沒有,堂堂狀元郎,卻了長安街頭的笑談。每每他出宮廷,后都會傳來細碎議論。
更有跟他同科的,卻已在各部任職的人在路上見到他,便仗著自己的位便來對他拿喬,對方剛領了委任文書,去吏部那領了牙牌,翌日便穿著簇新的服,騎高頭大馬自他旁經過,目睥睨,皆是對他如今境況的嘲弄,當面笑了他職沒落到,反而是領了一清苦差事。
謝凌一青衫,卻并無被挑釁的怒恨,而是淡然地帶著一書,前往文廣堂教書。
這般品,登時讓那人面紅耳熱,愧難耐。
進來后,便見課堂一角落里坐著阮表妹,得知是他的學生之一時,謝凌當時翻開《禮記》,手指忽然頓了一下。
而后他便跟沒事人一樣,移開了目,便將《禮記》翻開至《曲禮》篇,傳道授業了起來。
阮凝玉課上不認真的態度令他很是不喜,不知是出于什麼心態,有一陣子,謝凌在自己的課上很喜歡點起來作答。
謝凌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竟多了這樣一個癖好:在課堂上安分守己的,獨來獨往,那次他卻偏要點起來回答“男不雜坐”的典故,果不其然,點了的名后,便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看他的目帶了幾分被打擾的怨意。
謝凌歲月靜好地捧著書,假裝沒有看到。
阮凝玉深吸一口氣,面無表,不溫不火地道:“此句出自《曲禮》,下句是'不同椸枷'。”
謝凌移開目,“坐下吧。”
答對了,他也未曾夸贊,而是轉頭點了另一個學生起來回答。
有時他的影會在面前停下,神態嚴厲,他曲指在書案上敲了敲,“為何不記筆記?”
他課上講文章跟講天書一樣,阮凝玉這次打盹的時候,冰冷聲音從頭頂響起,等睜開眼時,便見眼前赫然出現了一道灰直裰的修長影,抬頭見到謝凌那張寒玉般的臉后,阮凝玉瞬間便清醒了。
阮凝玉只好慌忙低頭去翻絹冊,出的后頸比玉還白,恰似口膩的梨花糕。
謝凌執卷立著,淡眼盯著急躁提筆寫了半頁后,他這才移開目,去看別的學生。
有時候,在課堂上著窗外從廊下飛過的一只輕燕出神,燕子銜著樹枝,尾羽劃過青瓦,在檐角筑巢,吸引了的注意。
阮凝玉看得神,點點碎金般的灑在的睫上。
謝凌見到了。
他走到的桌旁,故意掉落書卷,“啪”地砸在的桃紅繡花鞋邊上,惹得為他這個先生拾書。
眾目睽睽,阮凝玉蹲拾書時,垂落的青掃過他鞋面,謝凌負著手,聞到了上飄過來的馨香,幽韻人。
謝凌眉眼不。
阮凝玉將書卷遞還給他,在文廣堂時,從不喚他表哥,只尊稱他為先生,“謝先生,你的書。”
他遲遲沒接。
阮凝玉怔住,便抬了眼皮,狐疑地看了過來,瞳孔中倒映著他端方閑適的影。
及到的目后,意識到自己適才失了神,又在教人子弟的課堂上被了心神,冷風一吹,謝凌目恢復清明后,背后竟驚出了一層薄汗。
明堂上謝凌竟生出了一惱意,心猛地沉了下去。
阮凝玉還在納悶時,卻見眼前的男人驀然沉下臉來,那原本還存著溫和的墨目,此刻竟似被寒潭凍住。
男人用力接過遞來的書卷后,他轉時廣袖帶起的風掀了書案上攤開的書。
那陣風輕輕甩在了的臉上。
阮凝玉怔了又怔,被他這一連串的作搞得一頭霧水,心里暗惱,暗地里不知將他幾代祖宗問候了多遍。
謝凌回到講席上后,見案上攤開著的書,漸漸冷靜下來,方覺得自己適才失控了,他將雙手撐在講席上,眉尖陡然蹙作寒峰,心里止不住地后悔。
不多時,他便調整好了狀態,繼續教書育人,也沒再看向窗邊的那個角落。
再后來,連他都不曾發現,自己竟期盼著每日去文廣堂給學生講書。
在講席上命學生背書時,他暗自握手卷,大著膽子,不著痕跡地向掃去一眼。
待投來一眼后,他卻裝作清冷地移開。
未覺異樣,撇開目,繼續轉頭,百無聊賴地看著課堂上其他人寫字。
謝凌暗松了一口氣。
謝凌如今已經想不出清楚,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的了。
只恍惚記得他在課堂上讀文章時,他偶然向瞥去,別人都在安靜低頭,在書上記著他所講的注解,心無二用。唯有繼續托著腮,魂不守舍地看向窗外發呆。
只見表姑娘蔥管般的玉指托著腮,眼波橫的妙目向窗外的一樹紫薇花,正值花開爛漫,淺紫深緋綴滿枝頭,倒映在翦水秋瞳里,恍若碎了天邊云霞。
忽然廊上吹過涼風,將鬢邊垂落的青與花枝一同撥,更襯得人面花相映,教人分不清是花映了人,還是人醉了花。
他立在明堂上,著那倚窗影,竟許久都未曾移開眼,還是學生們的念書聲打斷了他的失神。
等他清醒后,一時瞳孔微,便見滿窗的紫薇花都正被風吹得花枝,花瓣抖落,地上花影簌簌,天地間只剩下了自己心臟不停跳的聲響。
后來便是他說開了的心結。
謝凌以為往后便可以這樣與長長久久,他克制住了將收房中的沖,想著與這般兄友妹恭下去也好,在他研磨作書時,會捧來青瓷茶盞,會心心念念著他的安康,于他而言,已是知足。他與就這樣細水長流,晨昏相伴。
而表姑娘也會經常與堂妹們過來他的庭蘭居來坐坐,待掀開門簾進來,一縷甜香便猝不及防鉆鼻腔,謝凌頓指,一顆心已被皺。
一聲又一聲的“兄長”喚醒了他的道德,于是謝凌抿垂睫,默默將自己的那點私心了下去,讓其越磨越深,卻永不能示人。
可是從什麼時候起,這一切都變了?
不知是不是他敏了,總覺得表姑娘有意無意地在避著自己。
謝凌眉心狠皺,記憶于他腦海中慢慢閃現。
似乎是在他盲眼之后,這層關系就漸漸變了質……表妹待他明顯不似過去熱絡,也甚來他的庭蘭居做客了。
在他失明那段最難捱的日子里,甚至都沒過來看他。
待他恢復視力后,他有親自去過問。
阮凝玉那時怔了又怔,而后微笑,“如今表哥眼不能視,我又何必再湊上前去惹表哥的煩。”
謝凌信了。
故此他只當他是病中敏。
而此刻仔細想來,這個解釋其實是比較勉強的,他失明的那一回里,竟一次都沒過來探。
只是他當時被蒙蔽了心神,敏悟如他,竟然便真的相信了這個百出、無比拙笨的謊言。
是了,便是從他盲眼開始,表妹便漸漸對他冷淡了起來。
明明這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卻被男人敏銳地捉住了,令他的形定在原地,連周圍人的說話聲都聽不見了。
天地茫茫,隔著人群,他眼中只有表姑娘一人的影。
謝凌登時沉了心,瞇起了眼,神繃,瞳孔森然,眉眼間的鋒利陡然加了倍。
見他眼風冷嗖嗖地刮來。
但就在他生疑的剎那間,表姑娘卻突然抬起頭對著他綻出梨渦,掀眸,角的笑意先于眸漫開,風掠過眉梢,著眼尾的弧度輕輕勾了勾,眼波流轉,像極了烙在他心間的一粒朱砂痣。
笑時,玉白耳垂上的一對翡翠墜子輕輕晃了晃。
謝凌只覺有淡淡的甜味含在舌尖化開。
只消看一眼,他便什麼氣都消了。
宛若柳條被折斷,咔嗒一聲,謝凌竟能聽到自己心的脆響。
謝凌撞進含笑的眼波里。
原本的猜疑梗在嚨里,還沒發作,便被扼殺在了搖籃里。
適才,他的目數次掠過那道影,卻只到一層無形的屏障。
可見到對自己笑,謝凌又覺得自己是多心了。
的眼中全是對兄長的敬仰,如琉璃般澄明剔,他又如何能懷疑先前的用心?
若真的要躲避自己,又何必熬著一雙眼,給他繡手中這幅極耗費功夫的墨竹護套?
應當是他多心了才是。
眼見他的臉緩和了下去,但阮凝玉垂在袖中的手略有些不自然,指節僵直。
適才見謝凌看向的目有些冷沉,那一瞬間劃過的狠厲,瞧得一個心驚跳,很快便警鈴大作。
一眼就瞧出,男人好像懷疑上自己了。
阮凝玉心里著急,前后思來想去,片刻后便掐著掌心,對他出了一個笑。
——絕不能在他離開京城前,出現任何變故。
不然,所做的一切便付之東流了。
但看來,賭對了。
阮凝玉還是如此深刻地發覺,原來謝玄機竟是如此好哄。
只是稍微思考了一會,阮凝玉便垂下眼簾,略有些得心應手。
男人心思簡單,就連緒也直白地寫在臉上。
之所以敢用一個笑來堵住謝凌的猜疑,完全是因為男人于完全是一片白紙,他未婚,及冠的人了,到現在連個通房都沒有,他絕頂聰明,于世間萬皆能若觀火,偏偏在上愚鈍如稚,比尋常凡夫俗子更顯懵懂。
因著他心純粹如未經雕琢的璞玉,便輕易將一顆心全然付,對所言所為深信不疑,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在復雜人世里竟了最易碎的天真。
阮凝玉依然跟謝宜溫謝妙云們一樣,輕蹙眉頭,“依依不舍”地看著他。
雖打消了疑慮。
謝凌仍與謝易書他們說話。
但他談話時,卻會將目若有似無地向掃來。
見離得自己這麼遠,竟退到丈許之外,謝凌眉頭擰得更深了,心頭浮著濃濃的不悅,他對著謝易書溫潤一笑,目盯著,卻未曾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