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聞之那句“重頭算起”，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死水，激起的漣漪無聲地擴散，瞬間凍結了賬房本就凝滯的空氣。

林如茂攥著賬冊的手指關節繃得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枯黃的紙頁里。看著王聞之那張清癯而沉郁的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無數驚疑如同冰水灌頂。他怎麼會在這里？長安戶部侍郎，宋相臂膀，此刻竟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這瀚州邊城污穢的賬房？是奉旨查辦？還是……為葉玉而來？那句“重頭算起”，是沖著手中的賬冊，還是……沖著整個長治，甚至整個瀚州？

王聞之的目卻已從臉上移開，仿佛瞬間的驚愕與戒備只是拂面的微風，不值一提。他的視線緩緩掃過這間散發著霉腐、腥與劣質油墨怪味的斗室，掠過癱在地、面無人、兀自篩糠般發抖的周世安，最終落回林如茂手中那本沉重的原始總錄。那目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悉一切的悲憫和更深的疲憊。

“林大人辛苦。”王聞之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緒，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這長治倉廩，竟已糜爛至此。私吞軍糧，篡改賬目，形同叛逆。”他每說一個字，周世安的就劇烈地搐一下，嚨里發出瀕死的“嗬嗬”聲，連求饒的力氣都已喪失。

“王侍郎，”林如茂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冷，將手中的總錄向前一遞，指尖點在那條“五萬石粟米”的記錄上，“鐵證如山。周世安支取五萬石軍糧，冊僅余一萬石，四萬石巨虧去向不明。此獠方才百般狡辯，攀誣賬房老吏李福，更妄圖以新造偽賬蒙混過關！按律，當立斬不赦，抄沒家產，追查同黨！”的話語如同冰錐，字字釘向周世安。

王聞之沒有立刻去接那賬冊，只是微微頷首，目似乎穿了那發黃的紙頁，看到了更遠、更令人心寒的景象。“賬目虧空，目驚心。林大人明察秋毫，令人欽佩。”他頓了頓，話鋒卻陡然一轉，那平靜的語調里仿佛蘊藏著風暴，“然，瀚州局勢，波譎云詭。有些賬，只看表面數字，怕是……算不清的。”

他抬起眼，那雙幽深的眸子終于再次對上林如茂銳利的審視。這一次，林如茂清晰地捕捉到那深潭之下洶涌的暗流——是沉痛，是憂慮，還有一種近乎絕的急切。

“林大人，”王聞之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人心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敲在林如茂繃的心弦上，“我來長治，非為查糧秣小吏之貪墨。”

他向前一步，離林如茂更近了些，初冬的寒氣裹挾著他上淡淡的塵土與墨香，侵林如茂的鼻息。他的目越過林如茂的肩膀，仿佛穿了賬房厚厚的墻壁，向縣衙深，又或是更遠的、那片籠罩在死亡影下的山林。

“我來此，”王聞之的聲音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字字驚雷，炸響在林如茂耳邊，“是為劉景晝。”

林如茂瞳孔驟然收！

劉景晝？那個名京華、份顯赫的劉景晝？死了？在長治城外？

王聞之沒有錯過眼中瞬間的驚濤駭浪，他繼續道，語速加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長安收到急報，劉景晝于長治縣外山林遇刺亡！刺客無蹤，兇手不明，兇無跡！他此行……”王聞之的目死死鎖住林如茂，帶著一種近乎視的銳利，“必是為尋葉玉！”

“轟！”

林如茂只覺得腦中一聲巨響，仿佛有什麼東西瞬間崩塌了。劉景晝死了？在尋葉玉的路上？那葉玉呢？猛地想起周世安之前那閃爍其詞的回答——“葉大人今早臨時有急公務，出城去了！”出城？去了哪里？難道……

一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的心臟，讓幾乎窒息。

王聞之盯著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聲音帶著一種沉痛到骨子里的沙啞：“林大人，你奉旨前來長治查核賬目，葉玉……可安在？”他問得極其直接，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最后一微弱的希冀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他需要確認，迫切地需要！

林如茂的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張了張，卻發現發不出任何聲音。葉玉……今早確實被周世安告知“出城”了！就在劉景晝遇刺的同片山林方向！難道……難道葉玉也……？這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瞬間纏繞住的思緒。下意識地、帶著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慌，猛地看向地上如同爛泥般的周世安。

“周世安！”林如茂的聲音因極度的張而微微變調，帶著前所未有的凌厲，“葉大人今早究竟去了何？說！”

癱在地的周世安，原本已被巨大的恐懼吞噬，意識模糊。此刻驟然聽到“劉景晝遇刺亡”和“葉玉安在”的喝問，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他渙散的瞳孔猛地聚焦，發出一種難以置信的、混合著極度驚駭和一詭異狂喜的芒！

“葉……葉大人？”周世安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破鑼，“…………”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劇烈地掙扎了一下，臉上扭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帶著一種瘋狂的、急于撇清關系的意味，尖道：“死了！也死了！都死了！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啊大人！”

“轟隆！”

周世安這聲嘶力竭、如同厲鬼嚎般的“死了”，不啻于在林如茂和王聞之耳邊同時炸響一聲焦雷！

林如茂只覺得一冰冷的瞬間沖上頭頂，眼前猛地一黑，不控制地晃了晃，手中的賬冊“啪嗒”一聲重重跌落在地，濺起一片塵埃。葉玉……死了？那個心思縝、算無策，強行把從安定“請”來的葉玉……就這麼死了？與劉景晝一起，死在長治城外那片不知名的山林里？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瞬間淹沒了。瀚州的棋局，還未真正開始，執棋者……竟已雙雙隕落？

而王聞之——

在周世安那聲“死了”出口的瞬間，王聞之拔的軀猛地一震！如同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口。他臉上最后一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紙，連都失去了。那雙幽深如古井的眼眸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在聽到這兩個字的剎那，徹底、無聲地熄滅了。巨大的空和冰冷的絕，如同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瞬間將他吞噬。

他所有的堅持，所有的破釜沉舟，所有的千里奔赴……仿佛都在這一刻失去了全部意義。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而如今，是同心……皆去？

一腥甜猛地涌上頭。王聞之猛地抬手捂住，指間傳來抑不住的劇烈咳嗽，肩膀劇烈地聳著，深緋的袍在這抖中顯得格外刺目而脆弱。他咳得彎下腰，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聲音撕心裂肺，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和絕。

賬房死寂一片，只剩下王聞之抑而痛苦的咳嗽聲，和周世安如同瀕死野般重的息。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沉甸甸地在每個人的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彌漫之際——

“咳什麼？”一個清冷、平靜，甚至帶著一不易察覺譏誚的聲，突兀地、清晰地，從賬房角落里那堆散發著濃重霉味和腥氣的廢棄卷宗后面響起。

聲音不高，卻像一道劃破濃重黑暗的冰冷閃電，瞬間劈開了死寂！

王聞之的咳嗽聲戛然而止！他猛地直起，捂著的手緩緩放下，指間似乎并無跡，但那慘白的臉和因劇烈咳嗽而泛紅的眼尾，依舊目驚心。他霍然轉頭，目如同兩道凝實的電，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死灰復燃般的微芒，死死釘向聲音傳來的角落！

林如茂也猛地循聲去，心臟在腔里狂跳不止！那聲音……

周世安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瞬間停止了噎，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如同見了活鬼一般，死死盯著那堆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廢紙堆！

只見那堆散發著甜腥腐敗氣味的廢棄卷宗和破布，被人從里面緩緩撥開。灰塵簌簌落下。一個纖細的影，從容不迫地從中站了起來。

穿著一半舊的深青布，袖口和擺沾染著灰塵和可疑的深褐污漬。長發簡單地挽起，用一木簪固定，幾縷碎發散落在頰邊，帶著幾分風塵仆仆的凌。臉上似乎也蒙著一層薄灰，顯得有幾分憔悴。

然而，當抬起臉，那雙眼睛——清亮，銳利，如同寒潭深水，又似淬火的星辰，平靜地迎上王聞之和林如茂震驚的目時，所有的塵埃與污穢都仿佛無法掩蓋其下人的神采。

不是葉玉，又是誰？

隨手拍打了一下上的灰塵，作隨意得像是在拂去幾片落葉。的目掃過癱在地、如同石化般的周世安，掃過地上那本偽造的賬冊，最終落在王聞之那張寫滿驚愕與尚未散盡沉痛的臉上，角勾起一個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王侍郎，”葉玉的聲音依舊平靜，帶著一長途跋涉后的沙啞，卻清晰地穿了凝固的空氣，“許久不見。你這千里迢迢從長安趕來，一見面就咒我死……是不是，不太吉利？”

王聞之死死地盯著，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吸進肺腑里反復確認。那巨大的、失而復得的沖擊，如同狂般沖刷著他幾近枯竭的心神。狂喜、后怕、憤怒、疑……無數緒在他眼中激烈地翻滾、撞，最終只化作一句帶著微的低吼：

“葉玉！你……你沒事？”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余悸和無法言喻的復雜。

葉玉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偏了偏頭，目越過王聞之，落在他后那扇敞開的、灌初冬寒風的門。門外庭院，枯枝在冷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我有沒有事，暫且不論。”葉玉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種悉一切的寒意，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王聞之臉上，“王侍郎，你方才說，劉景晝……遇刺亡？”

的目，銳利如刀鋒，仿佛要剖開王聞之方才話語中的每一個字，尋找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噩耗里，是否藏著一虛假的可能。

只有初冬的寒風，從敞開的門灌，嗚咽著穿過狹窄的賬房，卷起地上的塵埃，拂著葉玉沾染污漬的深青布下擺。那風帶著刺骨的冷意，卻吹不散此刻凝固在空氣中的、令人窒息的繃。

王聞之僵在原地，深緋袍下的軀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弦。他所有的知都聚焦在眼前這個從腐敗廢紙堆里站起來的人上——臉上蒙著灰，發髻散，衫染污，狼狽得如同剛從泥潭里爬出來。可那雙眼睛！那雙清亮銳利、如同寒潭淬火般的眼睛，正穿塵埃與昏暗，帶著一冰冷的審視和幾乎不加掩飾的譏誚，直直刺向他！

狂喜的余波尚未平息，巨大的沖擊和隨之而來的、被愚弄般的憤怒便已轟然撞上心頭！沒事！活生生地站在這里！那周世安方才那聲撕心裂肺的“死了”，如同一個惡毒而荒謬的玩笑！可這玩笑背后……是劉景晝的死訊！那冰冷信箋上的每一個字，此刻都帶著淋淋的重量，重新回王聞之的腔。

“葉玉！”王聞之的聲音終于沖破頭的阻滯，帶著嘶啞的余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緒，是質問，是確認，更是被巨大緒沖擊后的失態，“你……你沒事？”他死死盯著，目如同實質的探針，試圖從每一個細微的表里挖掘出真相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