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后天氣驟冷，詔獄里更是寒難耐。

祝箏踏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走時，寒氣從腳一路冒上來。

兩輩子加起來，這地方都是第一次來。陳腐的空氣又死寂，黑石上似乎沁著一層水珠，結了細微的冰凌，腳踩在上面，似有碎玉聲。

方大赦天下，周圍的牢房都空著，只盡頭的一間燃著昏燈一盞，木案旁的人影忽明忽暗，正抬眸看向。

祝箏最后幾步走的急促，口中輕聲喚了一句，“大人……”

容衍默了一會兒，像平常一樣，很輕地“嗯”了一聲。

兩人都默契地沒提，他早就不是什麼太傅大人了。

外頭正是個白天，石墻上的高高的地方開了幾個圓圓的窗孔，過幾縷刺眼的白，直直地扎在地上。

正巧是祝箏站的地方。

三指的生鐵條將兩人隔開，牢房不大，鋪了一團茅草，立著一張簡陋的木案，居然勉強算得上干凈。

容衍并未起，他坐的很遠，臉上略顯憔悴，但三分病不損清顯，一素白長衫穿的周正，發間松松系了一條帶子，縱使鉛華退盡，漱冰濯雪的逸氣仍環繞在。

木案上放有筆墨紙硯，一摞薄紙疊放的整齊，他右手握筆，左手執著一方墨條，在糙的硯臺上慢條斯理地研磨。

乍一看還是他從前的嚴整習慣，只是牢房里稀薄的影半點兒都沒落在他上，人難以忽略周遭的寒氣森森。

祝箏來之前，想過很多再見到他的景，泰半會是一個凄寂孤影，盡了慘絕人寰的折磨。

所以他才不肯見。

還好并未如所想，見他沒多苛待，祝箏心里松了一口氣。

但既然沒苛待，又是為什麼獨獨不肯見。

明明其他人想見他……都那麼輕易地見到了。

祝箏站著跟前久久不說話，容衍的手在硯臺上停住，目掠過的面上。

清麗的一張臉，裹在茸茸的披風里。外頭的好日似乎還停留在上，帶著亮的熱息，像一個四散的小火爐。

霧沉沉的眼睛似乎沉穩了許多，像是藏了不心事。

半晌，還是他先開了口，“還好麼？”

除卻比平日里沙啞了幾分，簡直像是在個無月的靜夜里，賞花歸來的路途偶遇上時的一聲問候。

不好。

很不好……

祝箏幾乎被他短短一句話問出無限委屈，眼眶都涌上些酸熱，但深知今日不能也不該來賣委屈。

孝外拿了件披風裹住，來之前照了鏡子，臉白的像鬼，特意點了些胭脂遮了遮。

祝箏抿了抿，直抒來意，“大人……我們和好吧。”

墨條磨斷了一節，許久，容衍低聲問，“為什麼？”

和好就是和好，哪有什麼為什麼。

祝箏沒想過他會這樣問，猶豫地續道，“因為……好多人盼著我們和好呢……”

容衍垂睫，“是麼。”

祝箏見他不信，趕忙道，“真的很多人，姐姐和陛下，小方公子和大方公子，聶指揮使，流風和安逢雪，還有你的師弟，我師父……”

容衍聽著盡力著搜羅人名，輕聲道，“還有麼？”

聲線緩了緩，“還有我……”

容衍抬頭看，張時總是神繃的的，連眼睛都忘記眨。

良久，他短促又輕微地笑了聲。

“好。”目仍停在臉上，語氣溫沉道，“我們和好。”

祝箏邊也跟著浮出些笑，方才的繃化開不，笑意還不實在，又聽他低低說了一句。

“回去吧。”

容衍兀然錯開眼，又低下頭去研墨。

“此寒，別再來了。”

他一低頭，便仿佛離千里遠。

方才有一刻，祝箏當真以為曙就在眼前了。

從前安逢雪說容衍從未想過全而退，以為是一種夸張的說辭，他貫會走一看十，與虎謀皮的膽子都有，給自己留條生路怎會是登天的難事。

只是對付一個沐猴而冠的公儀休而已，以他的心智，哪堪淪落到同歸于盡的地步。

可他偏偏這樣做了。

祝箏花了很久才想明白他的心思。

他分明，是一心求死。

明白他的想法那日，正逢著個狂風狂雨的天，祝箏忽然遍生寒，記起他在須山講經的樣子，那時候就像在看一只翩翩遠的白鶴，抓不住，抱不牢。

觀云看雪，讀經寫詩，在青石板上畫鳥畫鹿，的大人貫會口是心非，那樣的日子，真的不曾留半分嗎？

“是因為我讓你傷心了對不對？”

祝箏的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抖，“你出來，我會好好哄哄你的，我可會哄人了……”

容衍捻著墨條的指節泛白，淡聲道，“沒有傷心。”

“大人……”祝箏握住冰冷的窗柵。

“你能不能離近點，我看看你。”

容衍頓了頓，硯臺里的墨早就滿了，溢出的地方將一旁的紙染出烏黑的一團，紙上糟糟的，本不知道寫的是什麼。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還是起了，走到了離祝箏近些的亮。

久黑暗的眼睛有些畏，他下意識瞇了瞇眼。

容衍上的裳單薄，日照亮時幾乎半，吐息間的白氣，帶著裳上的褶皺淺淡的起伏，似一個白蒙蒙的幻影。

他手上還握著那支削的墨條，搭在窗柵上，跟祝箏的手隔了一道，腕骨和手背上幾細長的劃傷，像是被茅草扎出來的。

穿這麼，他的手一定很涼。

祝箏這樣想著，不自覺出手，還沒來得及到，他就回了手。

“好了麼？”他往后退了退。

一雙眼睛里布滿，無波的目籠在上，像桌上的硯臺，干涸又潤。

被這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注視著，只會想著欠了他許多。

祝箏垂下眼眸，掩去眸中失落，半晌，無聲地扯了扯角，“現在便是看看你也不許了嗎？”

容衍停住，“沒有不許……”

“大人為什麼要讓我和別人親呢？”祝箏突然換了話鋒，“你都沒問過我愿不愿意……”

容衍目專注地看，神略暗，“若是不想親，那就不。”

“沒說不想親。”

祝箏著脾氣，吸了一口冷氣，續道，“大人，你在裝糊涂是不是？現在除了你，我還能嫁給誰？”

容衍怔了片刻，音然道，“你在說笑。”

“說什麼笑？有哪里好笑嗎？”

祝箏牢牢盯著他，“我已經將你點鴛鴦的婚事退了，大人從前我高攀不起，現在罪臣配災星，正好是天作之合了。”

日刺眼，的聲音不高，在死寂的詔獄之中，卻顯出幾分擲地有聲。

但容衍只是沉默著，用那雙漉的眼眸凝著，讓心頭涌出一無理取鬧般的無力和徒勞。

祝箏眼前起了一層薄霧，邊還是笑，半晌，破釜沉舟般地開口。

“大人怎麼不說話…….你不是說過什麼都依著我嗎？不是最放不下我嗎…….”

容衍錯開眼，聽見自己半啞的聲音響起，冰涼涼的。

“放下了。”

刻意地，又補了一句，“…….早就放下了。”

祝箏一怔。

昏昏燭火中，遠不知哪里傳來鐵鐘聲，空絕回，窗孔上的冰凌在滴水，發出刺耳的響。

“你再說一遍。”祝箏道。

容衍沒再開口，又孤然沉默下去。

從說上話開始，祝箏就在心里一直給自己鼓氣，知此行不易，想了許許多多勸他的法子，又被自己一一否了。

他認準要撞的南墻，不是這頭小馬駒能拉回來的。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遑論說什麼，都如同在一團線里扯，越想解開，越發現死系著無于衷。

祝箏掩著心中鈍痛，勉強將聲線維持的平穩。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如果這一切都是你自己安排好的路，那你給我們之間留的最后一句話，就只是這句嗎？”

容衍閉了閉眼，眼中閃過一疲倦，退后了半步，沒在日照不到的暗。

“祝箏。”

他突然喚。

“……忘了我。”

祝箏臉一白，費了全部的力氣才見到他的人，只留給破破爛爛的三言兩語。

“你混賬！”

“憑什麼都要聽你的？我偏不要忘……”祝箏咬著牙道，“你做你的瀟灑君子去，我就要一輩子記恨你！”

一時邪火燒心，祝箏撂下一句狠話，轉跑走了。

牢房里恢復了平靜，站過的地方被擺掃出一片步痕，塵浮，宛若灑金。

容衍將手中的墨條攥的碎，細細落在地上，還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像是仍站在那里。

淺薄細瘦的日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融化在幽幽黑暗中。

祝箏并沒有走遠。

在轉角停住，眼眶酸，仰著頭拿手背胡地了一下，熱意化做了蔓延的涼在臉上。

深呼吸了幾口氣，最后猛吸了一口，悶在嚨里沒吐出去。

可不會犯傻到真走了，為了進來見他，不知道求了多人，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挖個地挖進他腳下。

一點點傷心而已，忍忍就好了。

干沒用的眼淚，祝箏先認真回憶了聶如柯給寫的那份劫獄的計劃。

不行，劫獄還是太慢了，說不定他見了一面覺得此生無憾了，待會兒就不知怎麼把自己了結了。

今日絕不能就這樣走了。

如果不是囚室的這堆鐵條木攔著，非要沖進去把他倒掛起來狠狠搖晃一頓，看能不能把腦袋中的冰凌疙瘩都搖出去，或者來不及搖出來，就直接一杵子打暈過去，先把人帶出去再說。

祝箏去而復返時，容衍目微凝，似有震驚地看著。

祝箏臉上胭脂有些凌地化開，出紅紅的眼眶。

“方才沒來得及告訴你……”

“我有孕了。”

容衍神明顯恍惚了一瞬，祝箏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反正那張說起話來也只會氣人。

“一句‘忘了我’，就想做了薄郎？大人這是從哪學來的無恥招數？”

“那晚怎麼過的你心里有數，到天亮你都……”

祝箏舌頭一僵，驀地卡了卡。

“……總之，我有孕了。”

“你要是有良心，無論手里有誰的什麼把柄，全拿出來用上，他放你出來跟我親。”

“要是恰巧對我沒良心，就都全你的大道。我們孤兒寡母自認命苦，我就帶著你這個罪臣之后的娃娃，孤苦無依地過一輩子好了。”

祝箏說完又轉走了，邊走邊還絮絮念叨著。

“我今日是來討說法的，已用你的錢收買了牢頭，暫借他的屋子住住。大人可以慢慢考慮，一日等不到答復，我便一日不會走。”

祝箏走到轉角，步子陡然停了停，回頭看向容衍。

他還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甚慷慨的日照得他腳下半亮半暗，模糊的影子映在墻上，顯得格外的寂寥。

終于還是忍不住緩了聲線。

“大人，要下雪了，別讓我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