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天蒙蒙亮，青天上掛著薄云幾朵。

亓山山畔，容衍被祝箏拉著一路披荊斬棘地進了山，循著記憶去找那霧蒙蒙的山澗口。

昨兒回去后，祝箏細細向雁娘問了亓山君的傳說，然后憋在肚子里沒告訴容衍，興的一夜沒睡著。

天一亮，就磨著他一起進了山。

晨風涼颼颼的，灌滿了袖，吹的發尾飛舞纏。

祝箏牽著容衍的手，踏著滿地枯葉慢悠悠地走，時不時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樹，試圖找到昨日奇遇的準確方位。

昨夜躺在容衍懷里，閉著眼睛，想了一晚上亓山里的神仙山谷。

神仙之流，太過玄幻，祝箏其實不太信的。

但容衍嘛，祝箏仔細瞧了瞧，這鼻子這眼睛，越看越順眼，的確當得上是積石如玉，世間無雙。

從前還不識得他時，就聽過街頭巷尾的小到唱他的歌謠，聽得多了，都背了。

歌謠說他芙蕖面，將相骨，謫仙氣度。

若是在灰暗暗的林子里遇到這樣一個人，大約也會以為是見了哪兒的神仙。

游記里寫過有名的桃花源，還有許多遇到神仙的故事，大多都是謬傳，皆為一些避世的神部族。

亓山山谷這種不通世外之，想必也像桃花源一樣，繁花如云，四季如春，長居著容衍的一群仙氣飄飄的親戚，人人都像他一樣生的出塵絕俗。

還有，昨晚祝箏好生研究了地圖，亓山山脈綿延千里不斷，從西橫貫大雍，改了不名字，向北的確可至須山。

巧啊，太巧了。

一時心里滿當當的，公儀休的第一箭知道了容衍的過去，第二箭找到了他的家鄉，竟都不算白挨。

祝箏越想越覺得合理，福至心靈道，“我突然想起來，你小時候或許不是不會說話，而是不會說漢話。”

對嘛！因為是敕西語，他才聽不懂也說不出的。

容衍神有些不自然，清咳了一聲。

“小時候不會說話……你怎麼會知道？”

祝箏見他赧然，笑瞇瞇地搖頭晃腦道，“可不僅知道這個，關于你的事，我知道的可多了。”

尋了一會兒位置，祝箏終于找到了一棵青苔遍布的歪脖大樹，確定了這就是自己跌倒的地方，往四周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天亮的緣故，今日這深林，這山谷，都看起來和昨日不太一樣。

似乎太過亮堂了。

祝箏心里有些沒底，原地小跑了幾圈，找到了位置，左看右看不頂用，又試著用同樣的姿勢跌倒了兩回。

直到容衍把拉過來抱著，拿披風裹著祝箏，半摟在懷里。

“你要是掉下去了，我只能一起殉了。”

祝箏捂住他的，“呸呸，不要說，殉什麼的，太不吉利了。”

還記得在廟里到過的下下簽，可不敢像從前那樣口無遮攔了。

容衍握的手，見嚴肅地皺著眉，緩緩點了點頭，“好，不說。”

祝箏深深吸了兩口氣，又開始像無頭蒼蠅一樣轉圈。

出發前祝箏只說想來山里散步，容衍被拽著東看西瞧，一邊拉著的手以防倒，一邊還要注意別被什麼東西扎了腳，終于看出了不像是在散步。

“在找什麼？”

祝箏停住，略顯低落地看向容衍。

預備的驚喜，好像沒那麼簡單實現。

憋在肚子里的話從興變得沉悶，沒必要再瞞，祝箏仔仔細細地講了一遍昨日遇到亓山君的經歷。

特別強調了一樣的佩簫，一樣的眉眼……

容衍聽得沉默下去。

直到祝箏仰頭拍拍容衍，“你吹首曲子好不好？”

他才發覺自己出了神，“想聽什麼？”

祝箏：“什麼都行。”

今早特意囑咐容衍帶著自己的紫竹九節簫，以為能作為相見相認的信。

但現在也派得上用場，他這把簫音清樸，也許一響就能傳到山谷底下，引來知音之人。

容衍默了默，看向祝箏烏黑泛的眼睛，滿懷著惴惴不安的期待，于是從上解下了佩簫，遞到邊。

悠揚的音律隨之溢出。

他吹的是還巢。

曲調起伏，像被風拂的綢，挲過亓山千年不變的云和，草和木。

縷縷，飄進空幽不見底的山谷之中，山谷報之以而沉的回聲合奏。

一曲畢，回聲漸消。

兩只雪白的云雀從樹梢上掠過。

祝箏想象中的亓山君踏云而出，與容衍相會的景并未發生。

容衍見祝箏腦袋漸漸垂下去，出手了的臉。

“怎麼了？”

祝箏莫名有些鼻酸，把臉埋進了他袍里。

“我以為……”

沒有說下去。

容衍知道想說什麼，一只手攬著懷中人，一只手慢慢挲著簫尾的紋路，指節用力到泛白。

這些被他過無數次的紋路，或許不是魚鱗，而是層疊連綿的山谷麼…….

自然，沒有答案回應他。

但容衍心中很是平靜。

這個答案曾經困他擾他，在無數個深夜中思索過千百遍，幾乎伴著他的整個年。

現在，居然不再在乎了。

就像他從前談不上喜歡“容衍”這個名字，但那夜他坐在婚書前，思索良久，最后簽下的卻是這個名字。

容衍。

不做承壹，他不會是現在的他。

而一直做承壹，此生便遇不上。

師父說過，一座山的外面，是另一座山。一條路的盡頭，是另一條路。

適逢天賜機緣，他的路通向了須山，通向了裕天觀，又一路穿越蒼山青川，江湖河海，徘徊過無數個分岔支路，每回都賭對，才走到了與相遇的那一天。

天高云淡，群山靜穆。

許久，祝箏才接了奇遇之所以做奇遇，想必就是可遇可不可求。

仰起頭，語氣發地問，“你會不會以為，我是騙你的。”

畢竟若不是個好結局，那往事不如不提。

容衍低眉看，眼中蘊著，“你是麼？”

祝箏抿了抿，猶豫道，“我……我現在也拿不準了。”

昨夜許多事趕巧，再加上想了一夜，也許杜撰出許多不存在的細節。

甚至希容衍以為在開玩笑。

但又絕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

就在祝箏愧疚又迷茫之時，容衍忽然了的鼻尖。

“我信。”

亓山的瘴氣彌漫，會讓人見到最想見到的東西。

像年走出那個漫長雪夜時一樣，時不時產生幻覺，以為前路上忽然見到了亮。

祝箏見到的或許是虛幻之境，或許是世外仙人。

究其本，是想為他尋一個來，尋一個家人。

這樣為他上心，讓容衍心湖中泛起波的漣漪。

祝箏給他講的故事，他愿意相信。

只是故事開始的原因，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因為，許多事早就變的不一樣了。

是他未曾設想，也不希再出任何差錯的不一樣。

遍地金黃的布布依克高昂著花盞，奔騰的霧氣似野馬呼嘯，白茫茫地來，白茫茫地去。

叢林掩映的山谷之中，青翠靜謐。

兩人并立在谷崖邊上，祝箏見他出神愈久，輕輕了他的手心，“你在想什麼？”

山風吹的容衍額發凌，他低頭去看懷中的人，眼睫上沾著水霧，黑黑的眼珠里倒映著天地，也倒映著他的影子。

容衍淡淡牽起角，俯在祝箏眉心親了親。

“我在想，你見到了他們，比我見到更好。”

他見了，恐怕會多思當年事，而祝箏只會純然地替他高興。

諸菩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一切眾生類，皆令無余涅槃而滅度之……

舊事斑駁，就像山中的霧氣一樣，曾予他一生。而今日出東山，云開霧散，該放下了。

雨霧氤氳，薄云舒散，一縷日斜斜照亮山谷。

容衍站在山澗邊，擺翻飛，手中握著那支紫竹九節簫，最后用指腹挲了一圈簫尾。

良久，一抬手腕，將簫扔了下去。

祝箏沒提防他突如其來的作，“啊”了一聲，下意識想去撿。

容衍抓住，將人牢牢帶回了懷里。

簫滾落深深的山谷，發出空靈的撞聲，和著祝箏的尖，驚起一群鳥雀飛起。

日漸盛，鳥過無痕，疊疊林之中，很快又再無聲息。

只余下容衍低低的聲音響起。

“起風了，我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