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進行了將近兩個時辰才結束。

晚余子本就虛弱，被各宮妃嬪和命婦們番敬酒，雖然每次都只是抿一小口，兩個時辰下來，也喝進去不，強撐到宴席結束，已經醉得站不起來。

祁讓命人送回承乾宮歇息，說這邊忙完再過去看。

晚余被紫蘇和胡盡忠攙扶著，醉眼朦朧地坐上肩輦，看著賓客們三三兩兩各自散去，心中無端生出幾分悲涼。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這一場盛大而悲傷的筵席，終于到了散場的時候。

屈肘撐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問紫蘇：“公主呢？”

紫蘇說：“公主在偏殿睡覺，娘和玉竹玉琴照看著呢，皇上說等醒了再抱回去。”

“哦。”晚余應了一聲，又囑咐道，“讓人看好了，別出什麼岔子。”

紫蘇見醉這樣還惦記著孩子，心里說不出的難。

娘娘到底還是對小公主產生了，真要走的話，如何割舍得下？

倘若生下來就沒看過，沒抱過，沒喂過倒也罷了，偏生是又看過，又抱過，又喂了，皇上還陪著們母二人過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的朝夕相，看著孩子一天一個樣的變化，鐵石心腸也會慢慢融化。

這要是一下子撒開手，簡直就像把人的心從膛里生生剜出來一樣。

生產的痛，都痛不過這生離死別。

可憐的娘娘，今后這漫長的歲月，要怎麼熬下去？

晚余回到承乾宮，被紫蘇和幾個宮伺候著洗漱更，一沾到床便倒頭睡了過去。

以前極喝酒，這回算是人生中頭一回酩汀大醉。

醉了也好，醉了至不再痛苦糾結，漫漫長夜不再那麼難熬。

陷進悠長的夢里，二十二年的人生，如走馬觀花一般在夢中一一浮現，那樣短暫，又是那樣漫長，看似人來人往，能留在記憶里的，也不過就那幾個人而已。

頭一回夢見了祁讓。

祁讓抱著梨月，站在承乾宮的梨樹下看著遠去。

樹下落了一地潔白，不知是雪還是花瓣。

想，可能梨就意味著離別吧，不管是梨樹，還是梨月，終將離他們而去。

“梨月，梨月……”在夢里哭出聲來。

“娘娘，醒醒，娘娘……”紫蘇隔著被子輕輕推，將喚醒。

晚余睜開眼，恍惚了半晌，才從夢中離出來。

“什麼時辰了？”邊問邊向窗戶，發現天已經亮起。

“我睡了這麼久嗎，怎麼你們都不我，梨月呢，一晚上都沒哭嗎，還是我睡得太死沒聽見？”

紫蘇紅著眼睛看，神很不自然。

晚余心里咯噔一下，殘存的一點睡意瞬間消退，撐著子坐了起來：“梨月怎麼了？”

紫蘇忙手去扶：“娘娘別急，公主沒事，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快說呀！”晚余急著催促。

紫蘇艱道：“皇上把公主留在了乾清宮，說要親自教養，并且，并且已經下旨，讓娘娘醒來后即刻出宮，不必再去和公主道別。”

晚余腦子嗡的一聲，怔怔地看著，半天回不過神。

紫蘇轉頭了眼睛，回過頭來又強行出一個笑容：“娘娘別難過，皇上本來不就是個狠心的人嗎？”

晚余面如死灰，心像是被人掏了一個，好半天才喃喃道：“我知道他心狠，可他居然都不讓我見孩子最后一面嗎？”

紫蘇強忍淚水勸：“不見也罷，見了心里更難，更舍不得，反正娘娘也陪了公主一個月……”

說到這里說不下去，走到柜前去找裳：“奴婢服侍娘娘更，用過早飯咱們就走，好不好？”

晚余像個木偶一樣坐在床上，呆呆的沒有應聲。

昨日就已經想到，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只是沒想到，這筵席散得如此匆忙。

祁讓到底還是不肯聽的話，非要把孩子養在乾清宮。

這樣一來，賢貴妃那邊只能是空歡喜一場了。

沒辦法，已經盡力了，祁讓都不讓和孩子道別了，還能怎樣呢？

走吧！

就這樣走吧！

或許紫蘇說得對，不道別有不道別的好，便是道別又如何，不過是摧心折肝地哭一場。

孩子那麼小，連為什麼會哭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這將是一場永不相見的別離。

忽然發覺，一個人自從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面臨一場又一場的別離，或早或晚，或長或短，誰都留不住誰，到最后，都是孤一人。

或者說，活著本，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如同這二十二年的人生，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就是在和不同的人說再見。

那就再見吧！

很多時候，再見的意思，就是再也不見。

穿好服走出去，發現昨日還明的天氣，不知什麼時候又飄起了雪花。

院子的梨樹上，已經落了一樹潔白。

所以，夢中所見的，應該是雪，而不是梨花。

只是梨樹下，沒有祁讓抱著孩子的影。

男人說到底還是比人果決，說斷就斷，絕不拖泥帶水。

也有可能，他現在是有萬事足，別的都無所謂了。

晚余環顧四周，發現院子里也沒有旁的宮人。

紫蘇說：“別的人都被皇上調去乾清宮了，公主太小，需要很多人照顧。”

“這樣啊？”晚余黯然嘆了口氣，“你去請淑妃和徐掌印過來，我還有幾句話要代他們。”

“這……”紫蘇面難，“皇上有旨，不許任何人為娘娘送行，徐掌印讓娘娘只管出去，他和沈大將軍會去找娘娘的。”

晚余愕然，半晌才點點頭，說了一聲“好”，往下再沒說什麼。

食不知味地用過早飯，胡盡忠領著幾個小太監抬了一頂轎進來，三角眼又紅又腫，只剩下一條。

“娘娘，奴才請旨隨娘娘一起出宮，皇上已然恩準，娘娘出宮要用到的一應件，奴才也已準備妥當，放在了宮門外的馬車上。

娘娘坐著轎子出去，出去后，奴才給您和紫蘇姑娘當車夫，娘娘想去哪兒，奴才就陪您去哪兒，從此不管天涯海角，奴才都陪著您。”

晚余吃驚地看著他，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曾經他那麼想當前大總管，為此干盡了缺德事，現在居然要放棄一切，跟隨自己去流浪。

“你真的想好了嗎？”晚余勸他，“我覺得你的子還是留在宮里更合適，你不必為了我放棄自己安穩的生活。”

“娘娘不用擔心，奴才這樣的人，到哪都能吃得開。”胡盡忠懇切道，“奴才心意已決，皇上也同意了，娘娘就不要再勸奴才了。”

“是啊娘娘，他愿意就讓他跟著吧！”紫蘇難得替胡盡忠周旋一回，“咱們走了，別他瞧不上，乾清宮他也回不去，在宮里著實尷尬，跟著咱們，好歹是個伴兒。”

晚余聽這麼說，倒也沒再反對，只是心中頗為慨。

從前恨這個人恨得要死，不承想到了最后，竟然是這個人陪在邊。

“那就一起吧！”晚余說，“外面的日子沒有宮里安逸，但愿你不要后悔。”

“多謝娘娘，奴才保證不后悔。”胡盡忠抹著眼淚說道。

晚余讓紫蘇再收拾一些隨的東西，自己則去了育嬰室，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帶走做個念想的。

進去之后，發現里面空空，只剩下四面墻，就好像孩子從不曾來過一樣。

晚余站在屋子中間，好半天都緩不過神。

看來祁讓這回是鐵了心地要讓和孩子一刀兩斷了，竟然把孩子的房間都搬空了。

既然如此，當時又何必氣不看孩子，非要把娘趕走，讓親自給孩子喂？

心口憋悶的難，站在這空的房間，眼淚無聲而下。

“娘娘，收拾好了，咱們走吧！”紫蘇挎著一個小包袱進來，心疼地幫去眼淚，扶著出門上了轎子。

胡盡忠喊了一聲起轎，幾個小太監便抬起轎子，直奔神武門而去。

晚余掀開轎簾，最后看了一眼承乾宮的大門。

雪花紛紛揚揚，像一簾輕紗遮住那紅墻黃瓦朱漆門。

在這里度過的兩百多個日夜，宛如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