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冤家路窄

早膳用得太多，見喜一直到晌午都沒吃東西，口一直堵得慌，想著出去走走，便攬了宮中小太監的活，往惜薪司走一趟。

惜薪司又稱工部，為府四司之一，除了掌管宮中各炭火，也負責廷一些簡單的修繕事宜。前些日子下雪，永寧宮的小太監在假山旁上摔了一跤，腳邊上一塊漢白玉石磚松了，今日正要去惜薪司找人來修，見喜忙借著這檔口出去消消食。

見喜來此領過一次銀骨炭，裏頭的監楊垠還記得，只是今日惜薪司忙碌，都是各宮來領炭火的宮人，宮監們前前後後忙得焦頭爛額。

宮裏的娘娘們何等貴，一籮筐的銀骨炭幾日便燒完了。

見喜嘆，從前在承恩寺的時候，哪裏有這麽好的銀骨炭可用呢？山頂呵氣冰，風是往骨頭裏鑽的，吹得人渾疼得麻木，見喜不怕冷，可綠竹和青浦常常一出大殿就凍得嗷嗷，下人皮糙厚都是如此，真難想象賢妃娘娘那幾年是怎麽過來的。

慢悠悠地嘆了口氣，轉頭瞧見不遠來了幾個穿著鮮亮麗的宮，為首的那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上著桃紅領襖，下穿暗紋細褶，幅下一圈花鳥紋刺繡腳，由遠及近地走過來，百褶在腳底翩然起舞，宛如流霞。

不是主子，可那一臉驕橫的模樣卻像比主子還要金貴。

那姑娘一來，待遇立刻就不同了，惜薪司幾個小太監上趕著前去招呼，旁邊衆人自覺為讓出一條道來。

見喜拉著旁一個面善的小宮問道：“這是誰呀？”

那宮上下打量一下，出狐疑的表：“你是新來的嗎？這是坤寧宮的掌事姑姑蘇錦，你竟不認得？”

聽到“蘇錦”兩個字，見喜心裏咯噔一下，還真是冤家路窄。

見喜一擡眼，瞥見了手腕上的金鐲子，一雙眼睛頓時亮了亮。

旁的宮哪裏用得上這樣的好東西，就算是主子賞賜，也輕易不會帶出來，這就是給銀作局掌印做對食的好啊。

廠督什麽時候能記得的功勞呢。

蘇錦越走越近，視線好似在上停留一瞬，見喜嚇得趕忙別過臉，橫豎沒人認識，也不想惹是生非，自己宮裏的人都瞧不順眼，更何況是坤寧宮的人。

正打算低頭的時候，那邊楊監忽然吼了一嗓子：“永寧宮那丫頭人呢？方才還在這吶！”

“……這，這呢。”

見喜無奈地朝楊垠招了招手，

一瞬間，衙門口的宮人目牢牢鎖定了，蘇錦自然也循著聲音看過來，一雙秀目從頭到腳審視著，堪堪要將人上出個窟窿來。

楊監領了一個太監過來，讓他跟著見喜去永寧宮砌石磚，見喜匆匆點頭道了聲多謝，正要離開，後卻響起子一聲冷哼。

“先來後到啊楊監，隆福門的廊柱也缺了一塊漆，昨兒坤寧宮就派人來催了，皇後娘娘若是怪罪下來，咱們做下人的可擔待不起。”

蘇錦緩緩走過來，眼神輕飄飄地落下見喜上，不輕笑一聲：“永寧宮娘娘才回宮中幾日，底下的奴才竟是這樣沒規矩！什麽都搶，現在連個小丫頭都敢不把坤寧宮放在眼裏了麽。”

楊垠瞧瞧見喜，又瞧瞧蘇錦，到底沒吭聲。兩位主子一個份尊貴，一個正得聖寵，兩邊兒都得罪不起，這時候裝啞最合適不過。

看蘇錦這口氣，想來今天是不打算讓帶人去永寧宮了，見喜心裏默默掂量了掂量，仍是和聲和氣道：“的確是先來後到沒錯，想來咱們來報修的惜薪司都有登記，姑姑若是不急，可請楊監將登記簿子拿出來一瞧便知。”

蘇錦臉微微一變，不過很快恢複平靜，一聲喝道：“好啊，那就請監拿簿子來對峙吧，惜薪司向來辦事細致，總不可能記了坤寧宮的事，您說是吧，楊監？”

楊垠瞬間嚨一噎，心中更加確定昨日坤寧宮沒來過人，可若真將簿子拿出來，上頭沒有坤寧宮的記載，等于是承認了惜薪司辦事不力，皇後娘娘再一發威，他的烏紗帽可就不保了。

他心艱難地權衡一下，最後瞄了一眼見喜，拍了拍腦袋“哎呀”一聲道：“丫頭，是咱家忘了！昨兒個坤寧宮確實來了人，我倒將這一樁給忘了！”

說罷，又躬朝蘇錦賠了個禮，笑得滿臉褶子：“勞煩姑姑今日再跑一趟，底下人辦事不周，沒得耽誤了皇後娘娘的事兒，回頭定要好好責罰他們。”

這話蘇錦聽著很是舒心，挑著眉笑道：“這事兒怨不得您，年關將近，監本就事務繁忙，倒是我們勞煩監了。”

兩人一唱一和，好一出互相謙讓的大戲。

對方都說到這份上了，很明顯站在了坤寧宮那邊，見喜心道胳膊擰不過大，原想就此算了，不想裏頭一個小太監殷勤地跑過來，“監，簿子給您拿過來了，您對一對！”

三人皆是一愣。蘇錦臉一陣青白，沒想到這惜薪司竟還有如此沒有眼力見兒的人，轉頭厲聲道：“楊監！”

楊垠脖了一眼見喜，又怯怯地瞧了瞧蘇錦，手裏的簿子翻也不是，不翻也不是。

見喜這替人尷尬的病又犯了，正等著看好戲，又見那小太監悄悄在楊垠耳邊說了句話，楊垠當即嚇得面無人，大顆的汗滴黃豆似的往下掉。

“楊監，您怎麽了？”見喜歪了歪腦袋問。

楊垠見鬼似的盯著默了一下，立即抑了心中的驚濤駭浪，手指巍巍地翻開昨日登記的那一頁，確定沒有坤寧宮的字樣後，哆嗦著道：“惜薪司辦事不力，可也不能誤了兩位娘娘的事兒，今兒再忙也得騰出人手來，兩位姑姑不如先回去等著，咱家現在就把人手調派回來，先著兩位娘娘用，您們看如何？”

蘇錦這番胡攪蠻纏，說到底就是看不慣永寧宮，可見喜人微言輕，扛未必落得什麽好，楊垠這一碗水端平的法子也算理得當。

可那邊蘇錦又不依不饒，狠狠瞪了一眼見喜，又向楊垠道：“楊監還真是兩頭三面，慣會明哲保啊，一句話，人我現在就要帶走，否則回頭我定向皇後娘娘好好稟明——”

這話說得楊垠冷汗涔涔，那邊話音未落，一個小宮婢急匆匆跑過來，向蘇錦施了個禮道：“姑姑快些回去吧，娘娘在宮中大發雷霆，正尋你呢。”

蘇錦面惶然了一瞬，皇後年歲不大脾氣卻不小，這幾日尤甚，說要見人若是一盞茶的功夫見不到，能將坤寧宮上頭的廡殿頂都給掀翻了去。

這頭不好再耽擱時間，蘇錦沒好氣地著跟前兩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只撂下一句“監好自為之”，轉頭腳底生風似的離開了。

楊垠擡手了額間的汗，忙轉向見喜躬作了一揖，“奴才是個糊塗人，還請姑娘莫要怪罪才是。”

見喜嚇了一跳，對方好歹是個監，衙門裏幹事的給一個小丫頭行什麽大禮，還在面前自稱“奴才”，方才蘇錦在時也不過自稱一聲“咱家”，這判若兩人的態度還真是讓人捉不。

撓了撓腦袋，笑笑道：“既然監安排人，見喜就先回永寧宮啦。”

楊垠忙點點頭，哈著腰道：“奴才送姑娘。”

見喜趕忙擺擺手道：“您送我算怎麽回事啊！這……惜薪司不是很忙麽？”

楊垠聽得渾冒汗，這丫頭可真會拆臺，偏偏那雙無辜的大眼睛眨來眨去，好似真心誠意地在發問。

方才若不是手下人跑過來說這是老祖宗的菜戶娘子，他今兒就把人得罪狠了！

誰能想到呢？這丫頭看上去平平無奇，竟是東廠提督夫人。

一番思量下來，楊垠趕忙將那“平平無奇”四個字從腦海中掐斷，趁著此刻人要走，趕忙低了聲音笑道：“日後姑娘有何吩咐直說便是，奴才願為姑娘鞍前馬後，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來日還請姑娘在督主大人跟前替奴才言幾句。”

督……督主？

見喜瞪圓了雙目，突然反應了過來，原來這楊監這兩幅面孔竟是因為廠督！

慌裏慌張地掃了一眼四周，雖然一個人都瞧不見，可就是覺得這皇宮大到都是眼睛，每一雙眼睛都死死地盯著，見喜甚至懷疑大小恭都是在這些人眼皮子底下解決。

如今有老祖宗的名號替撐腰，在這宮裏也能風生水起一段時日，瞧瞧，坤寧宮的掌事姑姑都被氣走了，來日指不定如何針對，針對永寧宮呢。

眉心攏了攏，見喜輕嘆了口氣，朝楊垠施了一禮，遂沿夾道往永寧宮的方向去。

才走幾步，後傳來小孩的笑聲，見喜狐疑地回頭看，瞧見雕花石柱後探出個圓乎乎的小腦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