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照樣留在教室,趴在桌上午睡。
但那天中午夢見了。
那還是自去世后,第一次做夢夢見。
夢里面,還像以往許多時候一樣,深夜在睡著后,輕手輕腳進去房間,幫把被踢掉的被子重新仔細蓋好。
似有所覺,咕噥著半醒過來,那雙掖被的手于是安地落到肩上輕輕拍了拍。
“是,繼續睡吧。”
語調和氣味都帶著令人悉的安心,祝今月于是又繼續閉上眼,只下意識把臉挪過去,在那只手上輕蹭了蹭。
都已經快滿十六歲了,好像還是拿當小孩子一樣照顧。
教室外不知誰突然大喊一聲。
祝今月從夢中驚醒。
思緒還半停留在夢中,那雙幫溫蓋被的手都仍留在臉側,呆呆緩了片刻,然后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場夢。
夢里那個人已經永遠永遠離而去了,再也不會半夜出現在房間里給蓋被子,也再也不會有那麼一雙溫的手落在臉側,哄繼續睡覺。
緒崩潰就是一瞬間的事。
祝今月不想當著班上人的面哭,起朝外跑出去。
離下午上課許是還有段時間,教室里大部分人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埋頭寫作業,并沒人注意到的作。
他們班教室在六樓,那年大概心理健康方面的案例還不多,星南一中所有樓層走廊都沒裝安全護欄,天臺自然也沒什麼上鎖的必要。
進11月份后,冷空氣席卷,星南市溫度大降,天臺上風大得厲害,近幾日沒人再往上面跑。
祝今月想去的正好就是沒人的地方。
一路低頭前行,邊走眼淚邊無聲往下掉,路過轉角時悶頭撞進一個人懷里,鼻間聞見一陣清爽的洗香氣,也沒顧得上道歉,錯開對方,繼續往前跑上樓梯。
等到了沒人的天臺,祝今月才蹲下,放聲哭出來。
但沒哭多久,忽然有腳步聲響起。
祝今月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影朝自己走近,清俊臉龐被淚水模糊許,但也足夠認出來人是誰。
畢竟直到現在,在星南一中,也就跟兩個人稍微悉一點。
一個是曲薇。
一個是正朝走過來的沈清淮。
男生看目似乎有些擔憂,聲音比平時更顯溫和。
“你怎麼了?”
祝今月不想被人看到哭,抬頭哽著聲道:“你不許過來。”
“好。”沈清淮聽話地停下腳步,“那你要不要紙巾?”
祝今月是急跑出來的,完全沒想到要帶紙巾,這會兒被他一提醒,才發現自己鼻涕都快要流出來了。
也不知道是哭得太厲害,還是被風吹的。
祝今月鼻子:“那你丟過來吧。”
沈清淮這次沒聽的話:“地上很臟,你確定要我丟過去嗎?”
祝今月垂頭看了眼。
星南昨天才下過一場大雨,天臺地面還沒全干,蹲著的地方前面正好有一小塊地黑黑的,也不像苔蘚,但確實很臟。
祝今月猶豫了下,想起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自己哭,不是第一在他面前丟臉,終于還是松了口。
“那你過來吧。”
沈清淮走過來,在面前半蹲下,原本還迎面的冷風被他這麼一擋,忽然不再吹到臉上。
男生先把手里的紙巾開口打口,才將小小一包的紙巾轉過來,放在手心里遞到面前。
祝今月接過,出一張鼻子,完想要丟掉,才發現沒地方丟。
講究慣了,實在沒有扔垃圾的習慣。
對面的男生像是察覺出的窘境,起走開,很快不知從哪拎了個廢棄的鐵桶過來。
祝今月把手里那團紙巾丟進去,又重新了一張出來。
然后聽見沈清淮輕聲開口問:
“發生什麼事了嗎,愿意的話,要不要跟我講講?”
可能是因為他出現的時機太巧太巧了,那些緒在心里堆疊積了許久,被這一場沒防備的夢打破,迫不及待需要一個出口,也可能還因為他聲音實在太溫。
祝今月鼻子:“我幾個月前去世了。”
沈清淮沒接話,只靜靜著,像一個格外合適的聽眾。
祝今月不知怎麼還是緩緩說了下去。
“去世前一天,我和吵了一架,因為我想吃一個新款的冰激凌,但里面有牛,不準我吃,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里面有牛,也知道過敏是什麼癥狀,大不了就是有點不舒服,吃點藥就行,可就是不讓,我就和吵了一架,一晚上都沒理。”
“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上班了,那會兒其實已經退休了,但是閑不住,又被返聘回單位,然后當天晚上,我們就接到電話,說……說突然——”
祝今月頭低下來。
“我都沒來得及見最后一面,我也沒來得及跟道歉,我就為一只冰激凌跟生了一晚上的氣,我跟說的最后一句話居然是你煩不煩……”
祝今月再tຊ說不下去,抱著膝蓋,再度泣不聲。
沈清淮一直沒開口,只靜靜半蹲在面前,陪著哭。
直到好一陣過去,哭得有點累了,那一陣洶涌的緒也稍稍變緩,哭聲變小,才聽見他聲音很低地在近響起。
“對不起。”
祝今月抬起頭,一雙通紅的眼朝他過去。
是來不及跟道歉,但是——
“你跟我道什麼歉?”
沈清淮:“問了你發生什麼事,但好像又不知道怎麼才能安你,好像說什麼都很蒼白無用。”
祝今月眨眨眼,眼淚繼續往下掉。
“是啊,他們每個人見到我,都跟我說要我節哀節哀,但沒有人告訴我要怎麼節哀,那是我,我再也見不到了,我以后都見不到,我沒有了,我要怎麼節哀……”
男生當然沒再跟說什麼節哀的廢話,只不知從哪又拿出一包紙巾,了一張遞過來給。
祝今月接過來的時候,眼淚剛好落了一滴在他右手食指尾端上。
那里有一顆小小的痣。
然后聽見沈清淮輕聲說:“哭一場會好一點。”
祝今月將紙巾攥一團,慢了好多拍想起面前這個人也曾經失去過至親。
難怪他沒跟說什麼節哀順變的廢話。
“你現在還會經常想哭嗎?”
問得沒頭沒尾,但沈清淮似乎輕易就同上了頻。
“不會。”他停頓了下,輕聲說,“時間是利。”
祝今月那會兒都還沒過十六歲的生日,在去世前,所有的日子都可以簡單用八個字概括——
無憂無慮,有求必應。
最大的煩惱不過就是那點過敏的小病,有的不能養,有些東西不能吃。
當時本理解不了那句話。
祝今月又蹲著哭了好一會兒。
可能是痛哭這一場,積在心頭的緒有所發泄,可能是有人能聽傾訴,聽傾訴的人,剛好能和同頻共振,理解的心。
祝今月這會兒確實稍微好了一點。
攥著紙巾趴在膝蓋上問對面一直陪著的男生:“你家現在就你和你媽媽兩個人嗎,其他親人呢?”
沈清淮:“我媽媽是孤兒,我去世也早,我爺爺后面又結了次婚,前兩年他也去世了。”
祝今月眨眨眼:“那你那個繼呢?”
沈清淮:“現在和小兒子住在一起。”
“他小兒子是你爺爺親生的嗎?”
“不是。”
沒有緣關系的叔叔不幫忙也就算了,但他這個繼和他們家畢竟有一層法律關系在,應該也相過一陣子,怎麼會讓他一個未年被迫打工養家呢。
祝今月不解問:“你繼年紀大了,還是不好不能掙錢?”
沈清淮:“年紀不算大,好的。”
他說這句話,語氣同其他時候也沒有不同,聽不出埋怨,但也聽不出親近。
但提及親人,聽不出親近和埋怨,本就是最大的問題。
祝今月畫畫是從小就學的,不自覺在腦中勾畫出一個尖酸刻薄的小老太太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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