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霸王 “啊，不認識呢……

三月上巳，春山如笑。

雨霽天青，清溪河畔水漲船高，雲蒸霞蔚，彙聚著不前來祓禊除垢的男老①。

一時間香車寶馬，吞花臥酒，往來不絕。

道旁樹蔭下支著青綾步障，數名青蔥妍麗的貴正聚在一塊兒閑談。

風起，一名“呀”了聲，提去追被吹去河畔的風帽，卻被為首的那位貴扯住。

“哎，別跑，再往前便是虎威軍的地盤啦。”

“姊姊莫嚇我，虎威軍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騙你做甚？我聽阿父說，丹郡王平叛歸來，麾下軍士便駐紮在十裏開外的城郊，時常會派人在這附近巡視勘查，嚇死人。”

“丹郡王，蕭燃？！”

聽此煞神名號，方才還笑鬧不止的幾名子俱是啞了聲兒。

“是那個十三歲隨父出征，十四歲領兵連克三城，十六歲殺敵七萬、扶棺京，十七歲白日殺人、于宮門下當衆斬朝四名的……”

沒了風帽的咽了咽嗓子，“……蕭燃？”

蕭燃一家乃沒落的皇室旁支後裔，到了他祖父這一代，一度淪落到替人馴馬為生，甚至娶了個異族俘為妻。

好在老爺子生了個爭氣的兒子，先帝尚是瑯琊王那會兒，群雄逐鹿，蕭燃父子靠著擁護先帝南征北伐立下從龍之功，這才得以重獲王爵，躋皇親國戚之列。

而蕭燃比其父更甚。

赫赫兇名，一度是京中能止小兒夜啼的存在。

世家大族對這一家子統不純，靠廝殺賣命的武將態度微妙：鄙夷是真，懼怕亦是真。

綺貴以紈扇掩，打趣道：“妹妹當心被軍擄走，搶做新娘子！”

又又怕，作勢要擰對方的，一群孩子咯咯咯笑一團。

“誒，我聽聞這位活閻羅奉攝政長公主之命，娶了沈氏嫡沈荔為妃，結果連房都沒便披甲出征了，拋下新婦一去半年。此事是真是假？”

“哪個沈氏？”

“還能是哪個？當然是‘四姓之首，冠絕蘭京’的那個沈氏。”

“呀，沈氏家主可就這麽一個寶貝妹妹，從小將養在千裏之外的瑯琊母家，視若眼珠疼，多名門族的公子想攀姻親都被拒之門外……怎舍得讓那草莽霸王折去花？他願意？”

“有什麽願意不願意的，無非是利益聯姻，皇權與世家博弈的結果……”

自覺失言，綺貴忙擡袖掩，輕咳一聲結束話題，“唉，也不知那沈家娘子能在那霸王手中活幾日。”

衆一陣扼腕嘆息，齊刷刷向一旁始終安靜佇立的，如飄雪般清冷矜貴的。

“雪，你也是瑯琊人士，可認得那位可憐的沈家娘子？”

看戲看到自己頭上。

真名沈荔、化名王雪的輕輕放下冪籬垂紗，從游離的思緒中回神。

莞爾一笑：“啊，不認識呢。”

……

是師“王雪”，亦是沈氏貴沈荔。

是傳聞中那朵委于泥子武將的、被霸王攀折的花。

去年夏，沈荔的表兄王知衡醉酒失態，因公然妄議朝政、辱罵攝政長公主蕭青璃而鋃鐺獄。

瑯琊王氏雖為百年族，可歷經喪後便人丁凋敝、青黃不接，上無頂梁之人，下無有才之輩。到了這一代，境遇便大不如前。

眼下長公主推行新政，便勢必要削弱士族對皇權的挾制，式微的王氏這時候撞槍尖上，無異于自尋死路。

為救出這唯一的獨苗，纏綿病榻的老太太只能先斬後奏，連夜將養于膝下的外孫的庚帖，連同王氏半數基業打包送去了蘭京。

長公主順水推舟，被當做王氏投名狀的沈荔便了丹郡王妃。

如此既削弱了瑯琊王氏的實力，又能以沈荔牽制蘭京士族之首的沈氏，一舉兩得。

這場倉促的婚事本就是利益換，沒有半分真。

半年來，年夫妻一個駐守軍營，一個姓埋名，新婚夜又不歡而散，只怕彼此連對方是何樣貌都想不起來了。

思緒收攏，沈荔輕嘆一聲。

罷了，現在不是想這些糟心事的時候。

今日之所以趕來此，是有要事理——今日清晨，座下的兩名學生跟著太學生們私離學宮，在清溪河畔舉行祀②。

此等稍不留神就得罪人的事，其他夫子自然不想管。

于是年紀最輕、孑然一、又“沒有背景靠山”的禮學師“王雪”不得不捧著上司的一紙公文，在難得的旬假日從馨香的被窩中爬出、坐著快要顛散腦漿的馬車、跋山涉水地來到這荒郊野嶺。

那群熱衷于八卦的貴們并未提供有用的線索，沈荔朝們頷首辭行，提沿著石徑繼續朝上游找尋。

剛走了幾丈遠，便見馬夫匆忙來報：“郎，學生找到了！但……但好像出事了！”

清溪上游。

十來名讀書人打扮的男圍聚一塊，俱是面驚疑，竊竊私語。

見到沈荔到來，兩名學生倉皇直，惴惴喚了聲：“王夫子，您怎麽……”

我怎麽來了？

因為王夫子不喜歡旬假，因為王夫子不喜歡睡到自然醒。

沈荔輕嘆一聲，順著自行讓開的儒生去，只見河畔淺水中立著一塊頗人形的怪石。

怪石通白，高約六尺，如人泣般浮現出幾行目驚心的大字：

【牝司晨，熒守心；月王離，山河為傾】

還真是出事了。

天大的事。

“月王離”四字組合在一起，正是攝政長公主的名諱“青璃”。再結合“牝司晨”“山河為傾”兩句……

這是一場針對長公主執政的殺局。

已不知是今年的第幾起了。沈荔不太明白，為何太學生總能撞見各種奇怪的意外？

環視衆人：“到底怎麽回事？”

“夫子，不是我們幹的！”

學生陸雯華最先鎮定下來，向前一步行了個學生禮，“我們聽聞這裏有一塊奇石，貌若人，求姻緣最是靈驗，便相約來此游玩祈願。誰知……誰知我們就磕個頭的功夫，再擡頭時，石上便開始滲出書……”

若學生們祭拜的是姻緣石，最多算一場不合禮制的祀，予祭酒足面壁兩日也就揭過去了。

可現在，他們祭拜的是“神諭”，是“主國”的讖緯。

巫蠱之，意顛覆皇權，這可是掉腦袋的重罪！

沈荔凝神向前，擡指輕石上字眼，指腹上很快染上了如鮮般濃稠的一抹紅。

若有人想借太學生的手煽“主國”之論，為推翻長公主的政權造勢——

則始作俑者必定還藏在這附近，甚至是人群中，以便于引導輿論走勢。

“誰帶你們來此？又是誰告訴你們這等奇石怪談的？”

沈荔撚了撚指腹，上頭的“鮮”散發出淡而奇異的甜香。

“是……”

陸雯華咬了咬，目不經意間朝一名清俊的年掠去，似是遲疑。

“不是我！是……”

沈荔還未發問，那年卻是慌起來，手朝旁邊一指，“是何兄！何兄說想求一段姻緣，我們才陪他來的！”

所謂的何生約莫二十七八歲，中等量，皮略黑，是一張極其普通、又極其陌生的臉。

沈荔自小識人困難，又門生衆多，不敢說每個學生都認得，但何生這張臉——

敢篤定，絕對沒見過。

何況那人雖做文人打扮，卻無文人的謙卑，就連站姿也與讀書人有著微妙的區別：雙微微岔開，雙手虛握垂于側，腳尖朝外，下盤穩重……

那是習武之人才有的、防備的姿勢。

何生辯解：“在下初至蘭京訪友，偶然聽聞此有奇石靈驗，這才邀上三五同道至此。此石一個月前突然出現，有如天降，許多人都知曉此事，非獨我一人。夫子若不信，可問他們！”

幾名年聞言，紛紛點頭稱是。

沈荔擡指挑開冪籬垂紗，不聲道：“閣下有些面生，不知是在哪位博士手下經？”

何生見是位年的夫子，只敷衍地拱了拱手，對答道：“在下潁人士，只讀過幾年縣學。”

“潁？”

沈荔似是訝然，微微一笑：“久聞潁川學子有半數出于潁黃老門下，不知他老人家近來可好？”

何生道：“這……黃先生應是康健。”

“閣下若真是潁川本地的讀書人，怎會不知潁縣學毀于戰，前年才重建。縣裏也并沒有一位‘黃老’呢。”

聞言，何生的面陡然一僵。

果然。

沈荔斂了笑意：“若非心虛，又因何扯謊？”

眼見了馬腳，何生不自覺朝後退了兩步，暗自握住袖中短刃。

“攔住他！”

幾名太學生反應過來，紛紛圍堵住何生的退路。

正僵持間，一陣踏浪濺水的馬蹄聲如驚雷近，驚衆人。

繼而弓弦聲乍響。

一箭破空，釘儒生腳下示威；一箭著沈荔的鬢發，直取何生的臂膀。

沈荔微微睜大雙眸，呼吸有一瞬的停滯。

何生捂著傷的手臂，目眥裂，仿佛見到什麽極為可怕的東西，不由撞開攔路之人，扭頭就往林中跑。

“站住……”

此人事關十數名太學生的清白，沈荔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下意識拽住疑犯的袖袍。

何生卻是反手一掙，只聞“刺啦”一陣尖銳的裂帛聲，寬大儒服袖袍竟應聲而斷，出半條赤的手臂。

沈荔離得近，一眼就瞥見了何生小臂上的一塊醒目傷疤。

像是陳年燙傷，為了遮掩什麽東西似的，將那皮燙得模糊可怖。

凹凸不平的傷痕邊緣還殘留著兩筆未蓋住的黑印記，形似剪刀，又似燕尾……

沈荔瞳仁一，幾不能呼吸。

塵封多年的記憶霎時呼嘯而來。

仿佛又看到十一年前那場浸了鮮的大雪：車裂馬亡，遍地骸，山匪手中的刀刃刺穿母親的，寒映亮月，也照亮了那人手背上的燕子刺青……

而何生臂上殘留的兩筆墨，像極了那幫亡命之徒的圖騰。

沈荔間一陣發。

時隔多年，依舊能憶起那撲面而來的濃重腥，夢魘般揮之不去。

是巧合嗎？

還是……

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想瞧得仔細些，全然不察戰馬的嘶鳴聲已然掠至後。

比殺氣更先到達眼前的，是一柄黑漆銀刃的霸王長槍。

槍尖刺倒那試圖挾持太學生的疑犯，繼而鋒芒橫掃，抵在沈荔的前。

疾風震，清寒的槍刃如銀霜雪亮，于眸底掠過一片薄月般的寒。

霎那間天俱寂，視線只見一襲獵獵紅如火焰騰燒，耀眼灼目。

馬背上的年束發如潑墨飛揚，單掌勒韁制住人立嘶鳴的戰馬，而手中槍尖依然紋不，連半分抖也無。

風停，馬歇。

四目相對，沈荔才發現年竟有著一副俊不可方的好皮囊。

他束著落拓不羈的高馬尾，濃眉獷而五俊俏，配上天生偏白的，像塞外經年不化的新雪，更襯得紅鼻、骨相優越。冷眼睥睨間，微鬈的發尾隨風掠過他的側，仿佛連頭發也不甘順從，卷出野難馴的桀驁……

是一張略顯眼的，見之難忘的臉。

是的，眼。

年武將、天生鬈發、黑漆銀刃的霸王槍，再聯想虎威軍駐紮在附近的事……

沈荔心中咯噔一聲。

難道是他？

下頜驟然一涼，兵刃的骨寒意喚回了沈荔的思緒。

“學館的學生？”

年以槍尖挑起的下頜，迫使仰首，“敢勾結反賊作，好大的膽子。”

“……”

“……”

沈荔羽睫輕。

他掃過來的眼神，分明與看陌生人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