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至跟前,蕭青璃已聽出了他的腳步聲,問道:“令嘉怎麽樣了?”
沈筠隔了一丈遠的距離站定,行了個謙遜而疏離的臣禮,淡聲答道:“托殿下洪福,幸得茍全命。”
聞言,蕭青璃轉過頭來,于馬背上審視他:“沈侍郎這話,是怨吾連累了令嘉。”
青年溫潤的目自腕上新鮮包紮的繃帶上掠過,平聲道:“臣不敢。”
“是不敢有怨氣,而非沒有怨氣。”
蕭青璃了然一嘆,“將令嘉卷刺殺中,是吾之過失,但這只是個意外……”
“所以,那些死在刺殺中的世族子弟也是意外?”
沈筠擡起眼來,那片世間丹青也無法描繪出其萬一風華的眉目輕輕凝著,“他們,真的是被刺客所殺嗎?”
“……你此言何意?”
“臣并無他意,只是卷刺殺的世家吏大多為長公主執政的反對者,死那麽兩三個,想來殿下也樂見其。”
自從誅滅秣陵柳氏後,長公主或許就料到了會有今日,那些傷其類、心懷怨憤的世族必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幹脆借一場春搜圍獵,引那些人手。
既可化被為主引出幕後的世族聯盟,又可借刀殺人除去世家安在朝中的眼線,將罪名推給行刺之人,一舉兩得……
殺伐果決,借力打力,當之無愧的帝王手段。
可的步子邁得太大了,剛者易折,必遭反噬。因而執政者可以有雷霆之威,但也要有懷之策。
蕭青璃喜怒不形于,眸裏盛著纖薄的晨,問他:“他們不該死嗎?”
“他們都該死嗎?”
沈筠平靜地反問,姿秀如竹,連一一毫的憤怒失態也無,“殿下僅執政六年,如何撼得了千年的舊制?天子門生,提拔寒門,又憑甚以為那些人的十年寒窗,能打敗世族門閥的百年經營?世族豪強割據一方,一夫振臂,舉州同聲,若生叛必傷國本,殿下邊連一個能用的文臣都沒有,又該如何抵擋?靠丹郡王嗎?不,這把刀太過鋒利,傷人必將傷己。
“殿下推行學與學,本是彰顯天恩的好事,可若天下人都去讀書了,誰來種地?發展商貿,商人四游走且富庶狡黠,極難控制,若結黨營私養出一幫可堪與府抗衡的勢力,又該如何制衡?這些,殿下可曾想過?”
蕭青璃深深地看著他,問:“那請問沈侍郎,當今局勢,吾該如何之?”
“唯蟄伏忍,徐徐漸進,以待時機。”
“你讓我同阿父以及大虞十數位列祖列宗那般,拉攏世族,安世族?”
蕭青璃極輕地一笑,“那為何元照與令嘉結為姻親,你卻百般不願?”
“……”
良久的靜默,唯有山間晨風自二人間穿過,一個坐于馬背,一個長而立,似要劃出一道無形的鴻來。
“君子善假于,大虞歷代帝王皆是如此,借世家之力,娶世家之婦,以聯姻將利益絞在一,方能擁有他們的力量,用他們的忠誠……”
沈筠靜了須臾,而後道:“為中書侍郎沈筠,我應這般勸誡殿下。可作為阿荔的兄長,我不願趟此渾水。”
“吾知道,吾應該忍。”
蕭青璃這樣說道,“現在做一個鞠躬盡瘁的攝政長公主,將來做一個鞠躬盡瘁的攝政大長公主。等到黃土埋半截脖子的年紀,了不再對世族構威脅的老嫗,要麽還政于新天子,要麽登基做兩年名義上的皇再被新天子趕下臺……”
沈筠那雙平波無瀾的瑰麗眼眸,終于有了一容。
長公主都懂,比任何一個蕭家人都看得徹,可是為何還要這般飛蛾撲火?
似是看出了他的糾結,蕭青璃明豔一笑,上披著一層寒,可那雙眼眸卻遠比春日寒更為清亮凜冽。
“可是,吾不想再忍了,沈筠。”
“鐵打的世家,流水的帝王,這世道每時每刻都在死人,每瞬每息都在吃人,男人殺男人、男人殺人、人殺人。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高昂頭顱,居高臨下道:“只有手握大權,才有資格同他們談公平。”
“以指撓沸,殿下會被燒灰燼。”
“那就燒灰燼。”
道,“然後于吾的灰燼上,建立新的秩序。”
晨曦刺破天際,這位君的眼裏翻湧著明亮的,炙熱而無畏的東西。
于是,沈筠不再諫言。
“或許,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劍拔弩張。”
“我與殿下,非同路之人。”
“我知道你放不下世家之首的責任,也看不慣我的鐵手腕,但路都是走出來的,不試試如何知道?”
蕭青璃于馬背上傾,認真道:“我邊需要能臣、諫臣,亦需要仁臣與謀士。令嘉有國士之才,我亦珍之重之……”
“不可!”
溫潤淡然的青年似是忍無可忍,斬釘截鐵道,“阿荔絕無助之心,若殿下再將卷紛爭,我會與你拼命!”
相識十載,這是蕭青璃第一次見他疾言厲。
自己執政六年,平疆域,輕賦稅,怎麽就桀紂之輩了?!
咬了咬牙,冷聲道:“若我非要如此呢?”
沈筠道:“那便亡殉節,自我而始。”
“沈此君!”
蕭青璃氣得拽下腰間香囊,朝他擲去。
苦的草藥香,在他肩頭略一停留,便墜落草間。
沈筠忽而想起十年前,在母親故去的次年春日,父親承不住喪妻的悔恨選擇道遁世,于是,十八歲的他不得不繼任家主之位,替父宮赴宴。
宴會是為某位公主舉辦的。據聞那位公主跟隨丹王蕭定安征戰三年,有開疆之功,近日才得勝歸朝……
他避開諸位公卿世伯們或關切或同的問候,獨自行至那株高大虬結的紫藤花樹下,剛松了口氣,便見一串馥郁芬芳紫藤花束擲了下來,剛巧落在他尚在喪期的白上。
愕然擡首間,只見一位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坐在紫藤樹冠上,英氣明豔,正懶洋洋看著他笑。
“你是誰家的兒郎呀,長得真好看。”
那是他與蕭青璃的第一次見面。
那時的還有幾分的好奇與活潑,與眼前這個殺伐果斷、深不可測的執政者大不相同。
馬背上的蕭青璃看著他,或許也在找舊日的痕跡:“沈此君,你當真要與我敵對到底,一點昔日分也不要了嗎?”
“……”
沈筠將目自香囊上收回,輕淡一笑,用一貫能氣死人的優雅語調道:“誰在乎那些。”
一個時辰後,氈帳中。
姿容的沈氏家主抱膝坐于角落,斂目垂首,上落著一層憂郁的影。
商靈納罕地撓了撓脖子,端著藥碗小心翼翼道:“家主這是怎麽了?一不地坐在那裏,都快一個時辰了。”
沈荔接過藥碗,無聲輕嘆。
大概,又和長公主吵架了吧。
……
用過朝食,稍作休整,衆人便要拔營回朝。
親衛忙忙碌碌地收起氈帳、搬運品,蕭燃曲肱仰躺在輜重車上,看著手中的那條赤紅嵌金的嶄新抹額——
是昨夜沈荔驚昏厥時,從袖中落的。
蕭燃自然知道,這條抹額原本該送給誰,但好像,他又將事搞砸了。
側首朝沈氏的氈帳去,那裏已經收拾幹淨,沈荔的馬車就停在路邊,由那位商靈的武婢領著數人戒備,顯然是在提防某位殺太重的年。
經昨夜之事,沈筠恐怕對他的印象已差到極點,恨不能十二時辰守著妹妹,免得再被人驚嚇沖撞。
以蕭燃的本事,于萬軍中斬人首級也如探囊取,真要闖沈氏營地,那幾個侍從又豈能擋得住他?
但他并不打算這樣做。
沈荔舊疾複發,又低燒了一夜,斷不能再冒然嚇到。
思及此,紅玄甲的年坐起,目落在道旁那只吐著舌頭散熱的獵犬上,吹了聲清脆的口哨。
灰細犬立即搖頭晃尾地圍了上來,蕭燃將那條赤的抹額給它聞了聞,上頭還殘留著袖間的雅香。
“記住這個味道,去找。”
獵犬開心地吠了聲,鼻尖于空氣中嗅了嗅,隨即目迥然地朝沈氏的馬車奔去。
沈荔是被一個嘶哈嘶哈的東西醒的。
晨間才退燒,尚有些乏力萎靡,混混沌沌于車中睜眼,便見一只細腰長的灰獵犬正在邊又又拱,還試圖叼住的袖紗將帶走……
“?”
若沒認錯,這應該是蕭燃的獵犬,怎會出現在的馬車中?
正懵然間,車外傳來商靈的嚷嚷:“殿下請留步!郎尚需靜養,不可前去打擾!”
“本王來找豢養的獵犬。”
是蕭燃一本正經的聲音,“方才見它往你們的馬車去了。”
聽到他的聲音,車的獵犬立即正坐,昂首驕傲地汪了聲。
沈荔無奈地挑開車簾,出一張略帶病容的致臉龐,以及它邊那條搖頭晃尾的獵犬。
“呀,它怎麽上去的!下來!”
商靈試圖驅趕獵犬,然這狗東西居然往車上一趴,賴著不走了。
最後還是蕭燃順理章地走過來,吹了聲哨,獵犬這才自車中躍出,乖乖在他的側。
年不聲,獎賞般了狗頭,目卻落在因病弱而尤顯玉花的上:“你……好些了嗎?”
他既然來了,沈荔也不能將他趕走。
遂稍稍理正,示意商靈和侍從不必張,這才無聲地點點頭。
“還是不能說話啊?”
隔著清的青紗車簾,蕭燃很是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抱歉,我不知道你不能見殺戮腥,嚇到你了。”
聞言,沈荔愕然睜目,著年影綽的側,難掩驚奇和疑。
在沈家,是極難聽到“抱歉”二字的。
士人講求風骨,亦講究克己複禮,力求含蓄之,將諸多緒化于。這樣的抑與約束下,就連父親最悔痛之時,也不曾對母親說過一句“對不起”……
他只會將自己關起來,沉默著自苦、自我折磨,一遍遍地想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和妻子賭氣,沒有將氣話說到不可挽回的絕境,妻子是不是就不會遭遇那樣的意外?
他們這種人,從小就是戴了枷鎖,拔了舌頭的人。
所以,有那麽一瞬,其實有些驚奇與羨慕——
羨慕蕭燃可以坦磊落地說出“抱歉”二字,盡管這場意外并非他刻意為之。
“……不怪你阿兄防賊似的防著本王,你變這樣,他肯定不想見我。”
年隔著車帷垂紗,低著頭悶聲道:“我知道你也不想見我。”
沈荔瓣微,想說點什麽,卻無能為力。
“這樣也好,沈筠知道該如何照顧你,確實比待在郡王府好。”
蕭燃仍在自顧自地嘀咕,見車沒有靜,又掩飾般撇了撇脖子,“我就想說這些,你……你好生養病,待好些了再去看你。”
說罷他清了清嗓子,領著獵犬轉走了。
沈荔搴簾去,年的背影明亮拔,灼灼然能融眼底春冰。
梅雨季節,天像破了個窟窿,雨水淅淅瀝瀝下了十來天,空氣中得能擰出水來。
今日總算放了晴,仆役們正執帚清掃庭中被雨水打落的花葉與青梅,梅子的清香和著博山爐中的雅香,更添幾分清新沉靜。
“好端端的,怎會舊疾複發呢?”
一聲輕嘆,說話的乃是沈荔的叔父沈諫,一個面白無須、看上去和和氣氣的長輩。
小叔已過不之年,卻因剃面敷、保養得當,加之尚未婚娶,無家室之累,一雙含目笑意盈盈,故而看上去竟像個三十出頭的青年。
若論相貌,沈諫的模樣也頗為俊秀討喜,但和長兄一家三口的絕容比起來,便顯得不那麽出了——
論姿容,他比不過沈靜庭;論能力,又比不過沈筠;論才學,更是不及天資聰慧的沈荔。
是以他挑挑揀揀,最後走了商賈之道,一邊經營沈氏的田産莊子,一邊開拓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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