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越界 “人”

蕭燃領兵去了趟會稽郡, 將籌劃刺殺反長公主執政的幾家世族一一揪出來暴打了一頓，再將牽頭的張氏族人用繩索串了，押回蘭京審。

回到蘭京已是五月初, 端將近, 空氣中彌漫著角黍①與艾草的清香。

廷尉獄中，蕭燃一臉錯愕地看著阿姊疾步而來, 親自將那位意圖“清君側”的張氏家主松綁扶起, 又命人取了幹爽的綢外袍, 備下酒佳肴，給這位傲骨錚錚的老人接風洗塵……

蕭燃按刀立于一旁, 額角幾番, 漠然旁觀這場君臣大戲。

張敬擔驚怕了一路, 本已做好了亡殉節的準備, 然此刻他著潔淨錦坐于首席, 看了看滿桌味佳肴，又看了看非但不記仇還頗為大度明禮的攝政長公主, 陷了短暫的迷惘。

“吾斬秣陵柳氏, 非為私怨，而是其散播巫蠱讖言，意圖搖大虞之國本。然張公不同……”

蕭青璃眸中泛起誠懇的淺, 推心置腹道, “張公是為大虞國祚，一心救主，這才被人蒙蔽, 與吾生了這等嫌隙……孰忠孰，吾自能分辨。”

張敬聽此肺腑之言，面上已有容之。

蕭青璃趁熱打鐵道：“吾佩張公信義篤烈, 此忠良之輩，豈能與那等妖言衆的賊人一并之？故只盼解除君臣誤會，吾必親備厚禮，遣送張公及族人回鄉，從前怎樣，今後還是怎樣。”

張敬沒想到長公主非但留下了他的闔族命，還保住了他張氏的祖産基業，一時驚喜加。

再看看這位著樸素、氣量寬宏的長公主，執政六年，上竟連一奢靡的刺繡、的釵飾也無，質樸若鄰家，可見其寬厚仁德，并非傳聞中那般篡權奪位的妖之輩！

張敬又又愧，仰天長嘆道：“想我枉活一甲子，竟時至今日才看清殿下之高風亮節！我等愚朽之輩，謠傳蠱以鑄大錯，今唯死贖罪爾，怎配殿下折節相待？”

說罷老淚縱橫，朝著蕭青璃鄭重一拜。

蕭青璃忙攙扶起他，大驚道：“張公何至于此！”

張敬被送回謁舍前，還不忘涕淚漣漣地表示：待他回到會稽郡，必將長公主之仁德撰書銘文，告之于天下士人。

于是一場本該充斥著鮮與殺戮的謀，暫且落下帷幕。

蕭青璃抹去眼角那抹恰到好的淚痕，擡首間已恢複素日的威儀冷靜，睨了側面無表的年武將一眼，笑問：“你一直板著臉，是覺得我不該釋放張敬闔族？”

“不是。”

甚至在這場大戲開始之前，蕭燃便已明白的用意，“張敬出閥閱世家，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若冒然斬之，必定激起南方世族群憤，得不償失。何況朝中眼線已除，震懾世家的目的也亦達到，釋放張敬還能表明阿姊以德報怨之心，收割那些搖擺觀的世族好，何樂而不為？”

“有進步啊，小子。”

蕭青璃拍了拍他寬闊的肩頭，促狹道，“當初你斬柳氏滿門時，可不是這樣說的。這才過去二旬呢，說說看，你這是哪位高人點化，能參悟此道？”

蕭燃不想起林飛瀑下那道據理力爭的纖姿，抱臂斂目，移開了目。

他承認沈荔的那套道理并非一無是，但也僅此而已。

“既然不是張敬之故，那你為何一直心不在焉的？”

說話間，蕭青璃有了一個猜想，朝他勾勾手掌道，“過來，給我瞧瞧。”

蕭燃警覺地看：“作甚？”

蕭青璃圍著他來回轉了兩圈，不時挑挑揀揀地他的臂膀，笑道：“模樣不錯，材也絕佳，怎麽就追不回令嘉呢？”

蕭燃耳一熱，不爽道：“阿姊胡說什麽！”

“我說真的，既有皮囊能博子青睞，何不主些？”

蕭青璃揶揄道，“說不定令嘉被你的所，心一，就跟著你回郡王府了呢？”

蕭燃依舊冷著一張俊臉，不為所：“算了吧，我可不是那種以侍人的男人。”

一刻鐘後。

武思回看著駐馬立于街口，似是陷沉思的郡王殿下，試探著開口：“殿下奔波已久，可要回王府歇息？”

年漫不經意：“空的，回去有何意思？”

王府不一直都是那樣嗎，怎麽就空了？

武思回撓撓鬢角，忽然福至心靈，抿出一個小酒窩道：“那……殿下可要去北街走走？王妃病了這些時日，也不知有無好轉呢。”

聞言，郡王總算轉過眼來看他。

“知道我最喜歡你哪點嗎？”

蕭燃意味深長地勾起線，“雖然碎，但懂得察言觀。”

說罷他一夾馬腹，朝北街奔去。

……

“喝了多？”

趕來接人的崔玄硯立于客室門外，蹙眉看著裏頭醉得不樣子的崔妤，語氣雖輕，卻已有了年家主的氣度。

“沒、沒喝多。”

崔妤趴在案幾上，含混不清地回答。

年眸微深，訓誡：“說了多遍縱酒傷，我的話你不聽了麽？”

“過分了啊，阿硯，當著雪的面，多給我點面子呀。”

“要面子的話，酒醒頭疼時莫要掉眼淚。”

“嘶——頭疼。”

崔妤開始耍賴，擡起撲閃撲閃的眼來，沒心沒肺地看著年。

崔玄硯最不了這套，到底輕嘆一聲向前，一邊手穩穩扶起自家阿姐，一邊還能空朝沈荔行個端正的躬禮，“阿姊醉酒，擾了夫子清淨，改日再登門致歉。”

沈荔搖首示意無妨，又命商靈好生將不省人事的崔妤扶上崔府的馬車。

崔妤抱著那堆題卷與講義，被架走時還不忘回首朝沈荔拋眼兒，用自以為很小實則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道：“雪，大膽上——睡、服、他！”

沈荔無聲扶額。

商風地撤去杯盞，燃香驅散酒味，又換上漬的梅子與清茶，方垂首恭敬道：“公子可要回房小憩一番？”

沈荔輕輕搖首，指了指書櫃上整齊堆砌的竹簡，示意他幫忙搬過來。

梅雨天竹簡，容易黴腐生蟲，故而要時常曬一曬或是烤一烤。

待商風搬來的竹簡堆一座小山，沈荔便讓他先下去歇息，自己則撚起一卷竹簡，置于炭盆上慢慢烘烤。

清的風穿庭而過，鼓紗幔翩躚。

炭火的熱浪出竹簡的水分，也烘得人昏昏睡。沈荔見四下無人，雅室悄靜，姿勢由正坐變為抱膝而坐，隨即幹脆歪趴伏在竹簡堆上，闔目小憩起來。

蕭燃一進別院，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平日裏克己複禮的端莊此刻竟歪枕在一堆竹簡上，素裳如明月流，并未綰髻，只在發尾松松系了條雪的發帶，烏發覆蓋在皎若霜雪的臉頰上，一手在腦袋下，一手撚著一卷晃悠悠散開的竹簡，慵懶隨似玉山傾頹。

炭火為的面容鍍上一層和暖，見到庭中來客，那雙惺忪的眸子便倏地愕然睜大。

蕭燃懷疑是自己邁院中的方式不對，以至于産生了幻覺。

他退出檻外，再次推開院門——

客室中的已恢複正坐，竹簡一不茍地握于前，正優雅地凝著他。

這下對了。

蕭燃拂開頭頂一叢油綠的芭蕉葉，邁過青石小徑上那幾顆滾落的青梅，緩步上了苔花清幽的石階。

院中甚至引了一汪活泉，但聞流水潺潺，沉瓜浮李，一磚一瓦，一花一木，無不彰顯小院主人的雅趣。

他并未室，只是負手立于廊下，思忖該如何開口。

一路上打好的腹稿早已煙消雲散，見到的那一刻，滿腦子只剩一個念頭：清減了，纖細的板全然弱不勝之態。

應該備一份見禮的。

過兩日便是端節，怎能空手上門？要不亡羊補牢一下，讓武思回出門采辦補品？

“呀，郡王來了？”

聞院門傳來了商靈的驚呼，打斷他的思量。

哐當——

廊下同時響起杯盞落地的脆裂聲。

蕭燃循聲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貌若好的年正跪地收拾摔碎的茶盞，視線與他對上，便驚般低下頭去。

“怎麽這麽不小心？你平時不是最心細穩重的嗎，今日怎麽了？”

商靈訝然地挑挑眉，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笑意，“快再去沏壺好茶，莫失了禮數。”

年朝客室門口行了一禮，倉皇端著茶托退下，纖腰款款似弱柳扶風。

是當世最堪標準的“年”姿態。

“郎在烘簡牘呢，殿下可要去茶室坐坐？”

商靈大步走來，正想替不能開口的郎招待貴客，卻被階前的武思回手攔住。

“做隨從的，要懂得察言觀！”

武思回眨著伶俐的狗兒眼，這樣勸，“主子們的事兒，咱就別心了。”

商靈見郎沒有反對的意思，遂點點頭，從懷中掏出兩顆青中帶紅的桃在襟上了，笑道：“吃嗎？”

“吃。”

武思回手接住拋來的一顆，于是兩只小狗愉快地蹲在廊下石階上，齊刷刷啃起桃兒來。

相比之下，大狗的神便有些高深莫測了。

“那人是誰？”

蕭燃進了客室，將披風往木架上一搭，毫不客氣地按膝坐下。

沈荔歪頭，投來一個不明所以的眼神。

“那個瓜子臉、水蛇腰，板弱柳扶風，長得跟男狐貍似的年。”

“？”

沈荔茫然：府上有這般不正經的年嗎？

“……算了，我也不是來與你說這些的。”

室的藥香與雅香織，有薄荷和冰片的清爽，蕭燃盤坐下，下間的意道，“你近來如何？好點了嗎？”

沈荔點點頭，而後又輕輕搖首。

“還是不能說話啊？”

蕭燃不自覺攢眉，“大夫怎麽說？幾時能痊愈？”

沈荔又搖搖頭。

六歲那年初次發病，過了足足半年，直至被外祖母接回瑯琊教養後，方逐漸恢複言語能力。

此番還不知要多久才好。

短則十天半個月，多則數月亦有可能。

蕭燃安靜了一會兒，很快又擡起眼來，桀驁的眉目一片明朗之：“要不要出去走走？策馬，吹風，喝酒吃大笑……你這樣的況，就不能一個人悶在房中。”

沈荔果斷搖首，可能短期都不想再騎馬了。

笑著指了指側堆積的竹簡，示意他自便，隨即起將烘烤幹爽的竹簡置書架中，再取一些新的出來。

最上層的竹簡位置頗高，踮起腳尖長手指也難以夠著。

得搬個踏腳的墩子過來。

這樣想著，便覺後一道影籠罩，隨即後背撞上一朗而炙熱的膛。

蕭燃站于的後，長臂一擡，輕而易舉地替取下那一匣子珍貴而陳舊的竹簡。于是，年人上被曬過的幹爽皂角味傳來，肆無忌憚地將包裹其中。

有些局促地回頭，蕭燃也剛好低頭看。

目短暫地撞，又飛速調開，只餘眼底漣漪淺淺擴散，漫心間。

蕭燃後退一步，清了清嗓子：“是要這個嗎？”

沈荔頷首，無聲道了聲謝。

“還要什麽？我一并幫你取。”

沒有了。

微笑搖首，始終禮貌而客氣。

于是蕭燃便將那一匣子舊書置于書案上，看著一卷一卷頗有耐心地烘烤。

整個人幾乎沒書堆中，整整一屋子的書，竟然全都品讀過，甚至讀過更多，是真正博才書之人。

簡牘中的陳朽氣被出後，便只餘淡淡的竹本清香與墨香，清雅俗，與上的氣質很像。

“這麽多書，要烤到什麽時候？”

蕭燃也拿起一卷展開，一邊幫烘烤，一邊念上頭青墨的小字解悶，“‘蛾眉分翠羽，明眸發清揚。丹……’”

他的聲音頓了頓，擰眉盯著某字跡。

非是他無點墨，而是竹簡上有幾暈染得厲害，辨不出字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