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兩難 誰你沈令嘉，是……

夤夜將盡, 郡王府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還好，沒有發燒。”

蕭青璃坐于榻前，收回覆在沈荔前額上的手掌, 聲音放得極輕, “應該只是哭累了，睡著了。”

轉頭看向一旁眼眶通紅, 只差將心疼和懊惱寫在臉上的年武將, 小聲打趣道：“你們小夫妻今夜是怎麽了？眼睛一個比一個紅, 吵架了？”

“沒有。”

蕭燃才將開口，一顆豆大的眼淚便毫無征兆地直墜而下, 砸在沈荔的手背上, 濺開破碎的。

他低頭重重籲了口氣, 擡臂飛快地抹了下眼角, 再開口時嗓音沙啞得厲害, 帶著濃重的鼻音道：“只是說開了一樁舊事……積多年的緒，便一下湧上來了。”

蕭青璃心下稍安, 卻還是擡掌照著蕭燃的後腦勺拍了一記, 笑罵道：“臭小子！我牽這紅線可不容易，你要好生待令嘉，珍之重之, 知道麽？”

蕭燃一聲不吭地了這一掌, 啞聲道：“知道。”

他為沈荔掖好被角，方深深吸氣，低聲道：“去書房說吧, 莫打擾休息。”

曾經的郡王府書房陳設極為簡單，除了兵書和軍務文書外，就只有滿牆掛放的弓弩刀劍。

而如今, 蕭青璃卻細心地發現，書架多了不經史子集的典籍，案幾上擺了一排明顯不屬于蕭燃的筆墨紙硯，洗筆的瓷缸倒映著明淨的燈影，看上去竟也有幾分翰墨書香的意味。

“聽說你今夜披堅執銳，闖宮門？”

蕭青璃大剌剌依靠著憑肘，接過侍從奉上的釅茶抿了一口，問道，“說說，怎麽回事。”

“廢後必須死。”

蕭燃將楊阿婢如何欺騙沈荔、利用并殘害戚氏全族，又如何致使天佑軍全軍覆沒之事一一道來，聲音如鐵，既沉且冷。

“朝廷不殺，我來殺。”

蕭青璃微微收指節，面頗為凝重，既為當年枉死的那支驍勇之師，亦為自己今夜不得不做的決定。

“吾今夜來此，就是為了同你商議這件事。”

放下茶盞，擡指了眉心，眸底掙紮之一閃而過，“廢後已是死罪加，然腹中終究懷有蕭家的骨……含章念及夫妻分，方才哭著來找吾，問能否暫免楊氏之死罪。”

蕭燃面沉如水，似早已料到如此：“朝廷也是這個意思？”

“朝廷有憫囚之心，再如何，也不能做出一兩命的事。只待年底分娩後，再行置。”

蕭青璃沉默片刻，咽下中的苦，“何況楊氏既然敢勾結外敵，洩軍，其背後必然還有助力。也知道，只要腹中孩兒尚在，只要死守著最後的不松口，朝廷便不會殺……”

語聲漸低，知曉無論眼下的理由多麽充分，對于蕭燃來說，始終都是一種殘忍。

但必須說下去：“元照，天佑軍也是我的兄弟。當年我也曾跟著這支雄獅征戰沙場。我向你保證，待將孩子生下來，我必給你、給戰歿的將士們一個代……”

“我知道了，阿姊。”

蕭燃神未變，只淡淡打斷了的話。

蕭青璃著年凝霜覆雪般的眉宇，心中非但沒有松一口氣，反而湧起萬千惆悵。

終于從一個陷陣沖殺的將軍，變了一個權衡利弊的冷靜政治家——

以犧牲某部分熱為代價。

……

沈荔已經習慣了每次睜眼，都有蕭燃陪在邊。

他今日沒有去軍營練，眼睛有些紅，下頜的幾點胡茬也沒刮幹淨。可他的笑依舊張揚熾烈，看不出毫的霾頹喪。

一見睜眼，便如同守在榻邊的狼犬般撲了過來，攬著臉，蹭蹭鼻子，問今日朝食想吃些什麽。

沈荔擡手，指腹輕輕碾過他的眉眼，問道：“眼睛……怎麽回事？”

那片原本薄而清冷的眼皮褶皺，此刻微微浮腫，眼裏殘留著，看起來像是哭過。

蕭燃垂下濃黑的眼睫，渾不在意道：“一晚上沒睡，有點而已。”

沈荔料想自己的眼睛也好不到哪兒去，畢竟昨夜埋在蕭燃懷中，將他整片襟都哭了個。

輕咳一聲，吩咐外間送水的侍，去取兩條冰鎮過的帕子來。

于是梳洗過後，夫妻倆并排躺在榻上，疊雙手置于小腹，眼上各自罩著一條消腫的冰帕子。

那景，當真是安逸中著幾分古怪，古怪中帶著幾分稽，仿佛兩個萬念俱灰的人得了什麽頓悟，決定活過來再躺會兒。

這片安靜中，蕭燃猝不及防開口了。

“昨晚我一直在想，‘命’這個東西，日他大爺的……”

他罵了句話，渾然沒發現一側的沈荔眼皮直跳、拼命掐著虎口，仍自顧自閑談下去，“後來轉念一想，也是命運將你我扯到一塊兒，彼此補全缺憾，解了心結……倒也沒那麽可恨了。”

沈荔有些訝然：“你何時也信命了？”

蕭燃笑了聲。

“從前不信，在戰場上也不信，我只信自己。”

他屈起一臂枕于腦後，緩緩吐息，慢悠悠說道，“可面對你時，偶爾也會信一信。”

“為何？”

“我上殺孽太重，怕有因果報應，怕再經歷一次背著你上山求藥時的那種絕……”

頓了頓，他輕聲道，“誰你沈令嘉，是我的命呢。”

沈荔剛準備安的話語便這樣堵在了嗓子眼，渾一，自後背泛起一陣綿的戰栗。

蕭燃察覺到了，取下眼睛上冷敷的布，起笑道：“你作甚這副模樣？我好不容易說句肺腑之言，你就這反應？”

沈荔擡指挑開帕子的一角，出一只明淨瀲滟的眼來，將手臂上泛起的皮疙瘩給他看，無辜道：“起栗了……”

蕭燃倚坐在床頭，雙臂閑散疊，薄勾起笑：“我知你上有個地方，一就會起皮疙瘩。”

有嗎？

沈荔將信將疑。自認為儀態端正，上也并無，斷不會有如此敏-的反應……

思緒未落，卻見蕭燃一把攥住的腕子，埋首近，炙熱的舌自手腕側飛速而過。

一陣悉的麻自纖薄的蔓延。

沈荔陡然睜圓雙目，尚未反應過來，整個人已如過電般倏地一。

“瞧，起栗了。”

蕭燃甚是得意地悶笑起來，恢複清明的漆眸灼然看著，低低耳語，“我還知你有個地方，一按就會……”

沈荔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因前夜哭到眩暈而略顯蒼白的面容，漸漸浮上瑰麗的霞。

“不要說這些……讓人難堪的話。”

“怎麽臉皮還是這麽薄啊？”

蕭燃拉開的手掌，垂首斂目，沒臉沒皮地在上落下一吻。

“你以前，再難都沒讓眼淚掉下來過，最多就是在眼眶裏打轉。昨天還是第一次見你哭……像個孩子似的，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他指腹輕輕碾過殘紅未褪的眼尾，又親了親，“以後，再也不會讓你落淚了。”

最初的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從心尖漫上四肢百骸的酸脹熱流。

沈荔眼睫微，在一個漫長而深的吻結束後，氣籲籲的，近乎艱難地說道：“今日……還要去學宮上值。”

蕭燃一僵，圈著不肯撒手。

“再抱一刻鐘……”

“……”

沈荔不信他：“你一刻鐘……弄不完。”

蕭燃笑了，帶著些許氣方剛的得意，又帶著些許蠱，引：“那怎麽辦？今日不去講學了，好不好？”

“不好。”

“我給你告假。”

“不行。”

“……”

“……”

良久的對視，沈荔敗下陣來，退讓了一小步：“若學宮無事，我午後……可早些放值。”

蕭燃的眼睛重新亮了起來，墨眉輕輕一挑：“當真？那我可等著啊。”

不待沈荔反悔，他埋首在肩上輕輕一咬，蓋了個章。

……

蕭燃忙著查抄謝敬的族人與家産，據說其名下田莊山林、鋪面宅邸、金銀珠玉，數不勝數，足足抄檢一個月還未抄盡。然而謝敬始終咬牙關，拒不供出那支燕子匪的下落，對指使匪徒截殺沈氏主母之事，更是矢口否認。

謝敘因大義滅親的名，不但保住了職，私産也未波及，儼然風波之中獨善其。

謝氏祖業被抄沒充公了大半，他卻渾然不覺，終日在家閉門謝客，似是已經看破紅塵、淡泊名利。

除此之外，還有一樁蹊蹺之事——

謝敬之子謝漣，自事發後便不知所蹤，至今仍未歸案審。

沈荔便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發覺陸雯華的不對勁。

的這位學生最是才思敏捷，伶牙俐齒、明幹練，眸中時刻閃耀著慧黠的。可這幾日，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好幾次在沈荔的教司署門外徘徊，卻又踟躕不進。偶爾還會自齋舍中多買一份吃食，藏在食盒中帶回家去……

沈荔猜想：必然不會又將避火圖誤當課業上來，那便只有可能是別的難言之了。

“小陸。”

這日放值後，沈荔特意挑了個四下無人的時辰，喚住了抱著食盒準備歸家的陸雯華，溫聲道，“你這幾日，是否有心事掛懷？”

陸雯華只怔了一瞬，隨即神恢複如常。

放下食盒，于空曠的講堂端端正正地朝夫子行了一禮，這才擡起頭道：“夫子明鑒，學生確有疑竇，輾轉數日，不知從何作解。”

沈荔于膝上跪坐，雪青的文袍如流水鋪展側，微笑道：“可願同我說說？”

陸雯華亦在對面端正坐下，想了想，方謹慎詢問：“夫子，若有故友犯事，前來投靠……學生是應遵循律法，向府告發，還是應遵循義，容他避禍？”

這麽一問，沈荔便明白了。

“他所犯何罪？你與他……是何分？”

“是他親眷所犯重罪。學生與他有過一段故，如今已是兩清。”

陸雯華坦然道，“但他的確，不曾負過學生。”

與法的抉擇，自古便是兩難的辯題。

沈荔沉片刻，輕緩道：“既是重罪，則藏匿者以同罪論。他若真顧念與你的舊，又怎會陷你于株連之險？”

只此一言，陸雯華如醍醐灌頂，瞬間清明。

是啊，他何曾沒有負？

明知會因私藏重犯而獲罪，卻還要拉下水，這不是薄寡義是什麽？

陸雯華似是有了答案，再次攏袖一躬：“學生明白了，多謝夫子指教。”

沈荔擡掌按住的食盒，指腹輕輕與漆盒上一點，沉靜道：“我知你慷慨仗義，不必急于歸家。在講堂中小坐片刻再走，待你回去，家中煩憂自然會解決。”

見抱著講義起，陸雯華又輕喚了聲：“夫子，你是否早就知道了？”

沈荔斂目看，耐心問：“知道什麽？”

“我……和謝漣的事。”

陸雯華咬了咬，似是有些難堪，“去歲上巳節，我們幾名學生在清水河畔祭祀姻緣石，謝漣也在。還有那本當課業誤上來的冊子……”

一談及那本冊子，沈荔亦有些目飄忽。

輕咳一聲，問道：“那，你還心儀他嗎？”

“我從來都不曾喜歡過他！”

陸雯華擡起頭來，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又合乎格的答案。

“我出寒門，阿父、阿母送我來學，就是為了讓我尋一門好親事，攀上高枝變凰。不怕夫子笑話，一開始，我亦是如此想的……”

“你自有才之名，堪稱神，就不曾想過靠自己的才學闖一番更宏大的天地？”

“夫子有所不知，在我家中，所謂的才學，不過是攀高枝的籌碼罷了。子會讀書又如何，哪怕是有經緯，才比天高，將來也不過如夫子這般，做個師罷了。而謝漣出名門，乃頂尖門閥家的繼承人，模樣俊秀，才出衆，最重要的是他對我有意，家中父母滿意極了，我也覺得，我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家世……”

一番話令沈荔陷了沉默。

陸雯華繼續道：“我甚至……甚至遵循族中眷的安排，買了避火圖，學習如何取悅男子。可那些白花花的圖案，只讓我從心底到惡心，我無法想象我與謝漣做這些骯髒之事，是念頭一起，便覺反胃。

“男歡，沒有，又何來歡？

“那時候我便明白，我騙不了自己。

“後來，我登過高臺，擊過禮鼓；參與禮祭，跳過文舞；北上邑，與夫子、同儕們共外敵……我才意識到，天地原來如此廣闊。原來子的人生，不必系于高門夫君之手，我亦可活得這般痛快彩。

“也是在這一路上，我看了謝漣的貪生怕死、自私自利，心中厭惡至極。我無法與他為同道，也不願依照家族的心願為世家婦、籠中鳥，便在城與他割袖斷，一刀兩斷。”

陸雯華向沈荔，目凜然，擲地有聲：“是夫子珠玉在前，學生方能撥開迷障，找到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