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面 你不該回來的，令……

從長輩的只言片語中, 沈荔得以窺見母親王娵待字閨中時，瑯琊王氏那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煊赫盛況。

彼時的蘭京沈氏，雖也是南方首屈一指的閥閱高門、清流族, 卻遠比不上如日中天的瑯琊王氏。

因而, 當外祖父預見世將至、士人南遷已定局，有意與沈氏聯姻以互為倚仗時, 母親王娵完全有底氣親赴蘭京, 自沈家兒郎中, 挑揀一位最合眼緣的夫婿。

除卻那些撐場面的沈氏旁支子弟，衆年之中, 就屬十六歲的沈靜庭與十四歲的沈諫最被看好。

母親挑中了沈靜庭。

問及原因, 只淡淡答了兩句：“他姿容最, 將來生的孩子會很好看”, 以及“我不喜歡年紀比我小的”。

……聽起來, 的確像母親會說的話。

對此，與母親同去蘭京的舅父卻有不同的看法, 覺得沈諫雖然年紀小了些、能力差了些、子冒失了些、樣貌平平無奇了些, 卻是個好脾氣又擅際的謙遜年，容易拿，又沒膽量圖謀妹妹的嫁妝, 做妹夫再合適不過了。

阿娵是個清冷要強的子, 再來一個眼高于頂的清冷郎君，冰山對冰山，針尖對麥芒, 這日子還怎麽過下去？

你瞧，阿娵果然在他上吃了大虧。

沈靜庭害了阿娵，竟獨自躲山中清修避世, 將自己的一雙兒丟在塵世間煎熬，連岳母病重也未曾下山探侍疾，是何等的冷心冷肺！

“郡王妃難得歸家一趟，郎君何必說這些？”

王瑁在一旁絮絮叨叨地罵，蔡氏在一旁假意溫地勸。

王瑁酒醒了幾分，大概也覺得“對子罵父”有失長輩風度，酒足飯飽後特意命兒子留下來，給沈荔賠了個不是，順便謝過的活命之恩。

舅父雖無遠志，好歹還寫得一手千金難求的好字。包括沈荔在的所有王氏子弟，年啓蒙時都曾過這位書畫大家的教導。

但表兄王知衡不同。

他本不壞，只是無才無能，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是一個躺得心安理得，廢得理直氣壯的紈绔子弟。

“今日我原該親自來迎你的，偏被阿父抓去趕赴瑯琊世家的清談會，耽擱了時辰。”

王知衡裝模作樣地行完臣禮，立即原形畢，一陣歪風似的飄了過來，瞥見四下并無外人，便神神道：“陳郡出大事了，表妹可聽聞？”

沈荔面不改，平靜問：“是叛了麽？”

王知衡大吃一驚，滿臉寫著“你知道此事？你既知道怎還如此淡定”的震愕。

“謝氏家主一死，他的門生故吏和部曲就反了！丹郡王昨日已領兵前去平……”

說到此他忽然頓住，恍然大悟地“哦”了聲，“也對，你這夫君本就不是什麽善茬。有他在，區區自然不在話下。”

“表兄的贊，我替郡王收下了。”

沈荔接過商靈遞來袖爐，微微一笑，“來日得空，我必原封不地說給他聽。”

王知衡面一僵，打了個哈哈：“突然想起上貢皇陵的那批金還未準備妥當……告辭告辭！”

“且慢。”

沈荔喚住他，問道，“修建皇陵，也有瑯琊王氏的一份？”

“表妹這是什麽話？大行皇帝龍馭賓天，去得匆忙，人力、禮乃至陵寢石料，樣樣缺，正是各大世家向朝廷表忠心的時候，幾萬民夫流水似的送往皇陵……”

王知衡很是誇張地嘟囔，“你們蘭京沈氏都出資出力了，我瑯琊王氏又豈能落于人後？”

話雖說得殷勤漂亮，但從前幾年還因醉酒辱罵長公主下獄，靠沈荔帶著王氏半數家産聯姻才得以的王知衡裏說出來……便顯得十分可疑了。

忠君之德，他是半點也沒有的。

沈荔不說話，只微笑著，審慎地看著他。

王知衡不自在地扭了扭子，眼神飄忽半晌，最後說了實話：“我承認，我是想趁機是看看熱鬧……但也不只是我一個人這麽想啊！多世家都在觀呢！”

“看熱鬧？”

沈荔輕輕擰眉，緩聲道，“你們……聽到什麽消息了？”

……

【妖竊國，神祇震怒；章德既顯，天命永固。】

蕭燃展開那張濺著鮮、由探子自黨包圍下拼死帶回的信，目掃過前朝太子璽印與那十六字讖言。

他低的長眉倏然輕揚，似笑非笑：“沈荔算得可真準。”

武思回背負長弓，馭馬并轡，悄歪過子，一臉的八卦：“殿下，郡王妃臨走前，到底和您說了什麽？”

“留下了一封奏疏，三條計策。”

沈荔曾言，幕後之人未在天子駕崩當夜趁宮，是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有虎威軍坐鎮皇城，則無人能以武力強攻取勝。

所以，他們在等。

等一個天時、地利、人和俱備的絕佳時機。

而今天子新喪，是為天時；“真龍降世”的讖言甚囂塵上，是為人和。

沈荔推演的天時與人和皆已應驗，只剩下最後一條地勢之利……

蕭燃自懷中出那只隨攜帶的錦囊，目落在“帝陵”二字上，了然一笑。

“文青，過來。”

他喚來量與他相仿的侍衛統領，上下端詳片刻，有了主意，“你換上我的甲，率大軍主力繼續前行，掃除黨。”

繼而轉向一臉躍躍試的武思回，眸如刀刃出鞘，淩寒明澈：“你率弓兵三百，與本王便宜行事。”

旌旗揮，校尉策馬傳令。蜿蜒的軍隊瞬間若淮水分流，兵分兩路。

夤夜沉沉，星月無，夜風自山腳呼嘯而過，帶來幾分霜雪的清寒。

錦囊裏還塞著兩縷用紅繩打結系好的亮秀發，正是新歲在城軍營裏時，他與沈荔結發的信。

轉眼已近一年，他日日佩戴，時時取出挲嗅聞，即便沈荔留下的氣味已經淡得快要聞不出，也不舍得將其從心口摘下。

如同頸上的韁繩，磨牙的骨，于無聲繾綣，得令人安心。

這幾日的沈荔，卻有些莫名的不安。

不太對勁，一切似乎太過順利了些。

數日前，從表兄王知衡的裏套出了消息——的確如預料的那般，幕後之人煽陳郡的叛調虎離山，以架空長公主邊的兵力；隨即又制造讖言，為章德太子的脈登基造勢……

可是為何又要大張旗鼓地給各家傳遞書信？難道僅僅是為了向衆人證實太子脈的真僞？

他就不怕世家向蘭京通風報信，使得長公主早有防備？

幕後的布局高手，不可能留下如此大的破綻與風險。

沈荔端詳著手中的玉筆，輕輕一按頂珠，一泓清掠過眼簾，如秋月映水，帶來幾分纖薄的寒意。

究竟還有何暗棋，是不曾推演出來的？

“荔兒……”

一道蒼老而沙啞的聲音自室傳來，打斷的沉思。

沈荔聞聲回首，見裏間那道披坐于榻上的傴僂影，面上有一瞬的怔愣與驚異。

“外祖母，您……清醒了？”

老夫人頷首，混沌的目恢複了短暫的清明，輕輕朝招手：“過來，到外祖母這兒來。”

沈荔將玉筆收腰間的筆袋，搴簾進室，正行禮，卻被老太太擡手制止，拉至床邊坐下。

老夫人頭不搖、手也不抖了，只凝神細細端詳著外孫的臉，良久，才緩緩開口：“老擅自定了你的婚事，你心中……可有怨言？”

“孫兒不敢。”

“是‘不敢’，而非‘沒有’啊。”

老夫人長嘆一聲，嗓音帶著歲月打磨過後滄桑，“手心手背都是，若非老已是半截脖子土，實在有心無力，又怎舍得將你草草托付給皇家？”

沈荔一點就通，瞬間明悟。

“外祖母定下我的婚事，是否另有？”

頓了頓，端正神，字字清越道，“或者說，您究竟……在懼怕什麽？”

“因為老，不信沈家人。”

老夫人神肅穆，“更不放心在我故之後，將你還給沈家。”

“所以，您索借贖回表兄的契機，與長公主聯手結親，就是為了讓我徹底離沈氏？”

沈荔怔怔然道，“可是，為何如此……”

“荔兒，”老夫人深沉地打斷，“你可還記得，阿娵死之前對你說過什麽？”

沈荔當然記得，怎麽可能忘記？

“母親說，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啊……不可信沈氏，不可信王氏，甚至于你的脈至親，亦不可盡信。”

老夫人說著，擡手移開一旁的青玉枕，索到床榻裏側的一塊木板，輕輕一按。

機括輕響，一暗格悄然彈出。

沈荔這才發現，外祖母床上竟還有如此之所。

“這是你母親生前，最後留下的東西……”

老夫人自暗格中取出幾封泛黃的書信，巍巍予沈荔，凝重道：“如今，也該給你了。是非如何，由你自己裁定。”

沈荔接過那疊保存完好的家書，才展開一封，目便驟然凝滯，宛若冰封。詫異地擡首向外祖母，複又落回信箋上，屏息斂神，迅速展開另外幾封，越讀越是心驚。

在母親出事前的一個月，便發現陪嫁的田産賬目出了問題，似是有人作僞。因而不得不修書送回瑯琊，請舅父王瑁嚴加防範。

這一切與去年重登高日，父親向吐的完全契合——

舅父急，氣勢洶洶前來質問沈氏侵吞姻親嫁妝，爭執間導致父親的從兄弟意外亡，兩家由此嫌隙，夫妻反目仇。

當線索串聯線，再織網，沈荔最不願面對的真相便浮出了水面。

想，終于篤定當年母親是因何而亡了。

一切并非意外，而是一場心布置的謀殺。

盡管早有預，當真相坐實的那一刻，仍是到了一陣翻天覆地的惡心，連帶著周泛起尖銳的寒意。

沈荔指尖微微泛白，凝滯的呼吸湧肺腑，帶來針紮般的刺痛。

骨悚然。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緒飛速轉，緩聲道：“外祖母，舅父這些年，是否一直與沈家有生意上的往來？”

良久的沉默。

當再次擡眸去時，面前的老人已恢複了茫然呆滯之態，一雙渾濁黯淡的眼眸空地著虛空，蠕幹癟的，呼喚著兒的名字：“阿娵……阿娵，是你來了嗎？”

外祖母又犯病了。

或許方才的清醒只是回返照的意外，而眼前的這片枯槁混沌才是常態。

寒風吹開窗扇，肆著沖散滿室的暖香，攪帷幔如水。

沈荔仔細地替外祖母掖好錦裘，撥開重重疊疊的帷幔輕紗，行至朔風凜冽的窗前。

靈在寒冷的刺激下飛速游走，最終凝最後那塊缺失的拼圖……

如果的猜測屬實，那便能解釋為何幕後之人毫不畏懼消息走、甚至期待長公主有所防備——

因為他將真正的殺機，埋在了一個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地方！

他要在衆目睽睽之下締造“天命降臨”的神跡，由此昭告天下：他的複辟是順應天命，衆所歸！

須得立刻告知蕭燃，計劃有變！

太史局已擇定吉時，天子的靈柩將于月底奉陵寢安葬。

也就是說，三日之後，長公主便須親率文武百，護送天子的靈柩前往籠山帝陵。屆時，一切繁冗的儀式都將在殿逐一施行。

時間太了，來不及命親衛往返傳信。

何況形複雜，非三言兩語能夠解釋得清，須得有人趕往帝陵拖延時間。

思及此，沈荔快步出門，喚道：“商靈，備車！即刻趕回蘭京！”

道上，雪粒紛飛，砸在臉上如冰針刺骨。

幾十騎護著一輛馬車日夜兼程，終于在第三日的黃昏進蘭京地界，冷霧下的起伏籠山廓近在眼前。

沈荔甚至能聽見送葬隊伍皇陵的鼓樂聲，不由心下一，將幾封敘述了來龍去脈的信予商靈，吩咐道：“你安排一隊人，兵分三路繞道後山據點，不惜一切代價，務必將此信親自送至郡王手中。要快！”

商靈不敢耽擱，躍下馬車安排事宜。

立即有十數名腳程了得的親衛領命，兵分三路朝十裏外的後山而去。

餘下的人則護送沈荔自岔道上山，朝帝陵而去。

近了。

五裏、三裏、一裏……

上山的石階就在眼前！

就在此時，林中寒輕微流轉，宛若夕映照在葉尖積水上，所折出的一點鋒芒。

繼而破空聲響，箭矢釘在馬車壁上，發出悉而令人骨悚然的篤篤聲！

馬匹嘶鳴，十數名親衛中箭落馬，一片混。

沈荔的馬車也傾倒在道旁，天旋地轉間，的額角磕在車壁，繼而整個人滾出馬車，頓時眼前一黑。

“保護郡王妃！”

親衛自發結人牆，以坐騎、以橫檔前，將沈荔牢牢護在後。

林中緩緩走出一隊人馬，烏仿若群狼出，悄無聲息地朝來人近。

為首之人端坐在飾以黃金寶石的軺車上，全罩在寬大的玄鬥篷中，連面容也藏在面之下，只擡起一只白皙秀的手，輕輕止住了林中迅疾無眼的箭雨。

他似是早料到沈荔會回來，面下的眼睛毫無波瀾。

夕下沉，餘暉散盡，風中有暗香浮。

沈荔息著站起，散的鬢發粘在上，定定然地著車上之人。

四目相對，不怯不退，只輕聲道：“都是老人了，何必再遮遮掩掩？”

長久的沉寂。

終于，那人擡掌罩住面，輕輕一擡，出一張無比悉的俊秀臉龐。

一聲無奈的輕嘆。

“你不該回來的，令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