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如流水，轉眼便過去了三年，現在已經是天佑五年的盛夏季節了。

這裏是隴右省河西府上揚縣城。此時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天上藍的讓人發暈，連塊雲彩都難得看見。火辣辣的太曬得天如蒸籠，地似煎鍋，不到中午，就熱的人不過氣來。那往日裏無人理睬的大樹全都變了搶手貨，樹蔭下到躺滿了著膀子納涼的人。

說是乘涼，其實個個都是一出不完的臭汗……

雖然天氣炎熱無比，但城的道上仍然車水馬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毫不見中午時該有的空……赤著膀子的腳夫，穿著短衫的商人，躲在車罩出的影裏，以免被太照的中暑。腳夫們一邊將草帽拿在手中用力的扇風，一邊閉目養神，恢複著順汗水流失殆盡的力。

商人們卻沒有這些苦力的清心，他們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時不時的翹腳往城門去，約著什麽時候到自己城。可過一會兒又得把頭回涼裏，大口大口的灌水，實在是太熱了。

但滾滾紅塵，自有福地，也不是什麽地方都這麽熱。在上揚縣城的西門外，臨近道，背靠小溪的地方，生著一排十幾棵大柳樹，連蔭蔽日，微風送爽，堪堪遮起了一片涼。

幾個滿臉皺紋的老瓜農，用獨車推了幾十個早上新摘的大西瓜。往樹蔭下一靠，再去不遠的井裏打幾桶水來。把西瓜往那冰涼的井水裏一鎮。不用吆喝賣，那又大又圓地碧綠西瓜，便把四周圍乘涼的路人吸引過來。

“你這西瓜甜不甜？”有人問出了大家夥地心聲。

“不甜不要錢。”老瓜農麵上褶皺一，頗為自傲道：“一看您就是外鄉人，上揚城裏的父老可都知道。俺們田家村的西瓜又大又圓，又脆又甜。吃一塊消暑去熱，吃兩片涼甜解……”

“要是吃三片呢？”有人打趣道。

“包您還想吃四片。”老農顯然是個善談之人，引得周圍人哈哈大笑，紛紛道：“那就給俺們來倆。”“俺要仨。”“俺也要……”

不一會兒，瓜攤周圍便坐了好多的人。坐在樹蔭下乘涼吃瓜，閑聊嗑兒。有道是盛夏無君子。別看平日裏士農工商分得那麽清楚，那絕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閑地，讓這毒辣辣的日頭一照，便都現了行。

甭管是什麽紳大戶，販夫走卒，還是士子書生，白麵公子，清一水地著膀子，捧著塊西瓜在那哧溜哧溜的啃。什麽禮儀規矩、斯文麵。全都顧不上了。

但也不全是那樣。在樹林東北角有一幫子勁裝大漢，各個生得虎背熊腰、氣度沉穩。一看就是些練家子。他們都是外鄉人，沒有參加那東扯葫蘆西扯瓢的閑聊，就在那默默地坐著，全神貫注的觀察四下的況。就連那份外人地西瓜清香也沒有分去他們一注意力。

“這些人幹嘛的？”一個跑單幫地商人這不尋常的一幕，自然引起了吃瓜客的強烈興趣，可惜那些人一看就很不好惹，不然早上去搭話了。

“估計是走江湖的吧。”有人猜測道：“一看就是大鏢局出來的。”

“瞎扯吧你。現在是什麽年景？一寸一寸金啊！”有個白白胖胖、財主模樣的道：“甭說大鏢局，就是十來個趟子手的小鏢號，也萬萬不會閑著。”

這話引起了邊上個年青人的興趣，開口朗聲笑道：“現在的年景很好嗎？”此言一出，立刻到了邊上所有人的鄙視。那財主一晃白花花地脯道：“年郎就是見識短啊，現在要是年景不好，那從貞觀之治以降，就沒有個好年景了。”

周圍人也紛紛點頭，附和道：“就是，咱們老百姓地可刻薄，要不是實實在在的，那是萬萬不會說朝廷好話地。”

年輕人一見犯了眾怒，趕兩手合十，笑眯眯道：“諸位莫怪啊，小弟這是第一次出門，見識確實是短的很，一時好奇，莫怪莫怪啊。”說著對那賣瓜的老頭道：“老丈，買幾個大點的西瓜，我請大家吃西瓜賠罪。”

眾人這才釋然，哄笑道：“那就謝謝這位公子了。”那老者笑著點點頭，取幾個西瓜切開，扯一嗓子道：“誰吃誰來取，丫丫呸的，就知道欺負後生，也不臊得慌。”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幾個西瓜拉近了那青年與眾人的距離，青年人對邊那最先發話的商人道：“請問老哥貴姓、台甫，聽您口音好像是中都人吧？”

那商人嗬嗬一笑道：“俺姓周，單名一個強字，確實是京都北城鐵獅子街人氏。”說著把手中的西瓜啃出綠，這才丟下瓜皮，意猶未盡的咂咂道：“您也是中都城裏的爺們吧？敢問高姓大名啊？”

青年點頭笑道：“確實是他鄉遇故知啊。”說著又遞塊瓜到那人手裏，自我介紹道：“小弟姓田，單名一個雨字，家住南城煙袋斜巷。”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咱們可得親近親近。”那商人頓時變的親熱道：“爺們離京作甚來了？”

“哦，出來做點小買賣，順便長長見識。上這大熱天，前麵又堵了路，走都走不了。唉，真是……”田雨歎口氣道。

那商人上下打量他一會兒。突然笑道：“恕小的直言，我看您老可不是個跑買賣的。”

“何以見得？”田雨心中微微吃驚。不聲的問道。

“咱們走單幫的，全憑一雙眼，要是連您地份都看不出來，還敢出來討生活？”說著，行腳商人顯擺的笑道：“瞧您這手。幹淨修長，指甲也修得整整齊齊；再瞧您這臉。白裏紅、神清氣爽，哪有一點風塵氣息？”說著一指田雨手中地扇子道：“別看您一棉布短衫，可拿的這把檀香木扇，就得二十兩銀子吧，哪個跑買賣的能用得起？”

“真有你的！”看一眼手中的扇子。田雨有些鬱悶地搖搖頭，轉而又微笑道：“那你說我是幹什麽的呢？”

“公子考我。”那商人周強嗬嗬笑道：“看您這舉止、這氣度。似乎是豪門大族地子弟，但那份氣定神閑，從容不迫可不是一般公子哥能有的，”說著突然麵一變道：“您是不是前任閣首輔的……不對呀，田家住東城，不在南城啊。”

田雨搖搖頭，不置可否的岔開話題道：“不瞞您說，小弟自生慣養，仗著生的好些，一直不愁吃穿。也有些不務正業。這次出門。是家父有意讓我曆練一下。”說著撓撓頭，有些好奇地問道：“記著四年前隨家父走過一次隴右。覺變化蠻大的。”

“豈止是蠻大地，簡直是天翻地覆啊！”周強哈哈笑道：“不是俺誇口，咱大秦在這三年發生的變化，要比過去三十年加起來還要大的多！”

“有那麽厲害？”田雨不信道。

“那是當然了。”邊上一個歇腳的漢子道：“俺們平頭老百姓說不上什麽一二三四，但能實實在在的試出來，現在的日子可比昭武爺那時候好過多了，最明顯的是四季有餘糧，不用再逃荒了！”

“是呀，”周強點頭道：“俺家原先是吃不飽的，每年春荒都要靠瓜菜撐過去，至於餘錢就更是不敢想了。”說著頗為自豪的笑道：“現在不吃穿不愁了，俺大弟都能上書坊進學了。”

“既然如此，周大哥你為啥還要跑單幫啊？”田雨奇怪問道：“我常聽人說，這活計很累很苦，危險還不小。“兄弟說的都是老黃曆了。”周強搖頭笑道：“這些年有了華夏票號，把銀子往裏麵一存，到了地頭再取出來。等回來地時候再跟著大商隊後麵，一點危險都沒有。”突然有些索然道：“不過這是最後一趟了，以後再也不跑了。”

“不跑你吃啥？”邊上那人道。

“中都城裏隨便找份活計，就不不比幹這個差。”周強神暗淡道：“你以為還是前兩年，跑一趟就夠花一年地啊。”

這話引起了邊上人的集唏噓，紛紛點頭道：“是呀，前年跑一趟能掙二十兩，去年就降到十兩，今年更是隻有五兩，聽起是不，可來回三個月工夫搭進去，一個月才能攤多？”

也有人十分羨慕道：“還是你們京都人有福啊，天子腳下，有武王他老人家鎮著，那些牛鬼蛇神不敢胡折騰，掙錢肯定容易地多吧。”

“那是自然。”周強點頭笑道：“我連襟開了個皮貨鋪子，就那麽掌大點地方，一個月也能有個三五十兩進賬呢，你說我還辛苦個啥？”

這時，那沉默許久的田雨突然出聲道：“我怎麽聽著有點糊塗啊？你們一會說好，一會說壞，這世道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那得看怎麽比。”邊上那白花花肚皮的土財主搖頭晃腦道：“若是跟昭武年間相比，自然是極好了；也要跟新政前兩年比起來，那又是遠遠不如了。”

周圍人同的點頭道：“是啊，眼下雖然還算不錯，可照這勢頭下去，怕再過個三五年，就得恢複原樣嘍。”

那田雨的麵變得有些沉，低聲問道：“為什麽？《天佑新政》上不是說了，法令一旦頒布。不得輕易修改。即使迫不得已需要修改，也必須對百姓更優惠才行？”

“是嗎？有這條麽？”這些人裏竟然沒一個從頭到尾讀完《新政》的。對附錄中的特別條款竟一無所知。

“確實是有的。”田雨認真地點頭道：“前些日子剛看過。”

“那也沒用啊。”周強搖搖頭道：“陛下和王爺是民的，這我們老百姓都清楚，要不也不會變法呀。”說著突然低聲音，指著城門口道：“看見了沒？這才三年就開始公然違抗聖明了！”順著他地手指，田雨看到城門口有幾個穿著號服的差人。正在耀武揚威的盤查城車輛，似乎還在向車主人收取城費用。

按照新法稅不重征的規定。商人們隻要在購貨地一次繳納一筆稅金，便可以在全國暢通無阻，各級州府縣衙不得在轄區巧立名目，設卡收費……田雨強抑著怒氣道：“這些人吃了雄心豹子膽嗎，就不怕陛下和武王知道？”

“唉！陛下和王爺那是極睿智的。可他們老二位都在紫城裏，那麽多人圍著。那麽多人哄著。那些人早就串聯好了，什麽都瞞著兩位聖人，弄得他們還以為天下太平，一切順遂呢！”

“不是有考法嗎？”田雨地麵越來越難看，

周圍人紛紛訴苦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地，老爺們早想好了，即能完任務，又能撈到好的法子了。^^,,首發^^”

田雨的麵變得極為難看，沉聲道：“比如說？”

“比如說多了。”有人憤憤道：“俺是行腳商人。就拿跟俺息息相關的興工商中的放貸款一項吧。俺們知道王爺地本意是怕俺們這些小商人周轉不開。借錢給俺們周轉。這本來是多好的事啊。”

“實際上呢？”也許是氣大了，田雨地麵突然變得沉靜下來。聲音也不再怒氣衝衝了：“難道有什麽不妥嗎？”

“當然不妥，大大的不妥！”眾人似乎對這條的意見很重，紛紛開腔道：“如果俺們是自願請貸錢，那當然是好事兒了，可實際上是府為了完那個什麽考法，強迫俺們五家互保後再逐家派定數目，稱為散貸款。而且府為了保障本息全部收回，散派的對象多是中上之家而非缺欠款的弱小商戶，就是怕下戶無力償還！這還談什麽鼓勵工商呢？而且還要收取利息二分，即是一年兩的利息，就算是富戶也被這數目得不過氣來。”

“是呀，如果不是家裏有錢，能當年還上，可能一輩子都要債台高築，掙點錢還不夠還利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