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洲畔,臺城春深。
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雲,蜂蝶香。
高神靜靜地坐在自己已經獨居了十年的道觀靜室之中。
“你們走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對麵前幾個還未離去的道姑說道。
話音未落,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從檻外衝了進來。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門!傳言太後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榮康領著羯兵正朝這邊而來,怕是要對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來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軍隊暴,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燒殺掠,無惡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無人,據說曾將南朝俘與鹿同鍋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樂。
道姑們本就驚慌,聞言更是麵無人,紛紛痛哭。幾個膽小的,已經快要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高神閉目。
一片燭火搖曳,將著道服的孤瘦影投於牆上,倍添淒清。
神州陸沉。異族鐵蹄,番踐踏著錦繡膏的兩京舊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翹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結局,或無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敗垂。
當收複故國河山的夢想徹底破滅了,南人能做的,也就隻是憑了長江天塹偏安江左,在以華夏正統而自居的最後一優越中,徒兩京,借那冠禮製,回味著往昔的殘餘榮罷了。
然而今天,連這都不可能了。
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天塹,也無法阻擋羯人南侵的腳步。
那個榮康,曾是東的地方藩鎮,數年前喪妻後,因慕高氏神之名,仗著兵強馬壯,朝廷對他多有倚仗,竟求婚於。
以高氏的高貴門第,又怎會聯姻於榮康這種方伯武將?
何況,高神自十年前起便了道門,發誓此生再不複嫁。
的堂姐高太後,因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知虧欠於,亦不敢勉強。
榮康求婚不,自覺失了麵,從此記恨在心,次年起兵作,被平叛後,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舉南侵,榮康便是前鋒,帶領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揚威,無惡不作。
“我不走。你們走吧。”
高神緩緩睜眸,再次說道。
的神平靜。
“夫人,保重……”
道姑們紛紛朝下跪磕頭,起後,相互扶持,一邊哭泣,一邊轉匆匆離去。
偌大的紫雲觀,很快便隻剩下了高神一人。
高神步出了道觀後門,獨行步至江邊,立於一塊聳巖之上,眺麵前這片將九州劃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麵。
銀月懸空,江風獵獵,袂狂舞,如乘風將去。
這個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遠春江海,猶如一條銀線,正聯月而來。
臺城外的這片月下春江水,也再悉不過。
無數個從夢魘中醒來的深夜,當再也無法睡去之時,唯一在耳畔陪伴著的,便是那夜夜的江之聲,夜複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這江聲,聽起來卻也猶如羯騎南下發出的地般的鼙鼓之聲。
高神彷彿聽到了遠來不及逃走的道姑們的驚恐哭喊聲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聲。
什麼都結束了。
南朝風流,家族榮,以及,和有關的一切,都將要在今夜終結。
後的羯兵越來越近,聲音隨風傳來,已是清晰可辨。
高神冇有回頭。
江水卷湧著漸漸漂浮而起的裾,猶如散開的一朵花兒,瘦弱如竹的子,被波流推著,在江風中晃。
抬眸,注視著正向自己迎麵湧來的那片江,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著江心跋涉而去。
從高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時常帶來到江畔的石頭城裡。
巍巍青山之間,矗立著高聳的城牆。石頭城位於皇城西,長江畔,這裡常年重兵駐守,用以拱衛都城。
父親總是牽著的小手,遙著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複失地,複漢家故國,是父親這一生最大的夙願。
據說,母親在生的前夕,父親曾夢迴東都。夢中,他以幻為真,徜徉在河兩岸,縱放歌,於狂喜中醒來,不過是倍加惆悵。
神曾猜想,父親為如此取名,這其中,未嘗不是冇有弔古懷今,思深寄遠之意。
隻是父親大概不會想到,此生最後時刻,如此隨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這或許未嘗不是一種讖命。
夜半的江,如同一條巨龍,在月之下,發出攝人魂魄的怒吼之聲。
它咆哮著,向越越近,越越近,宛如就要將吞噬。
卻冇有毫的恐懼。
這一生,太多所的人,已經早於離去了。
興平十五年,在十六歲的時候,第一次知道了死彆的滋味。那一年,和同親姐弟的十五歲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臨川王叛的戰事中,不幸遇難。
接著,太康二年,在十八歲的那年,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陸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尚沉浸在痛失人的悲傷裡時,上天又無地奪去了的父親和母親。那一年,三吳之地生,兵圍城,母親被困,父親為救母親,二人雙雙罹難。
而在十數年後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後支撐著大虞江山和高氏門戶的的叔父、從兄,也相繼戰死在了直麵南下羯軍的江北襄城中。
高神的眼前,浮掠影般地閃過了這許多的畫麵。
末了,的腦海裡,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張麵孔。
那是一張男子的麵孔,汙染滿了他英武的麵容。
新鮮的,卻還不停地從他的眼眶裡繼續滴落。
一滴一滴,濺在的麵額之上,濺花了那張如花的麵龐。
那一刻,被他撲倒在了地上。兩人的臉,距離近得能知到對方的呼吸。
他的雙眸便如此滴著,死死地盯著,眸裡充滿了無比的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彷彿一頭了重傷的瀕死前的暴怒猛,下一刻,便要將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後,卻還是活了下來,活到今日。
而他,終如此地死在了的上。
一直以來,高神都想將那張眼眶滴的男子的臉,從自己的記憶裡抹除而去。
最好忘記了,一乾二淨。
然而這十年來,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裡,當在耳畔傳來的遠那的江聲中輾轉難眠之時,高神卻總是控製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當年的那一幕。
那個充斥了謀和的房之夜。
很多年後,直到今日,依然想不明白。
當初他斷氣前的最後一刻,之所以冇有折斷的脖子,到底是出於力不從心,還是放過了?
也曾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倘若時迴轉,一切能夠重來,還會不會接那樣的安排?
更曾經想,倘若十年之前,那個名李穆的男子冇有死去,如今他還活著,那麼今日之江左,會是何等之局麵?
這些北方的羯人,可還有機會能如今日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後和皇帝?
“把抓回來,重重有賞——”
刺耳的聲音,伴隨著紛遝的腳步之聲,從後傳來。
羯兵已經追到了江邊,高聲喧嚷,有人涉水追而來。
一片江,迎頭打來,閉目,縱迎了上去。
整個人,從頭到腳,瞬間便被江吞冇,不見蹤影。
江不複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層層的白泡沫,將完全地包圍。
漂浮其間,悠悠盪盪,宛如得到了來自母胎的最溫的嗬護。
的鼻息裡,最後聞到的,是春江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這氣味,又想起了當年那個死在了上的男子所留給的最後的氣息。
那是的氣息。
記憶,也最後一次,將喚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個江南暮春。
那一年,二十五歲,正當花信之年,卻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為江左頂級門閥,士族高標。
高神的父親高嶠,一生以清節儒雅而著稱,曆任朝廷領軍將軍、鎮國將軍,尚書令,累司空,封縣公,名滿天下。
母親蕭永嘉,興平帝的長姐,號清河長公主。
除卻家世,高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建康,七年以來,求婚者絡繹不絕,幾乎全部都是與高氏相匹配的士族傑俊子弟。
但高神心靜若水,深居簡出。
直到有一天,被召皇宮。
平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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