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剛過,天就有些黑了下來。琉璃站在臺階上,看了一眼沉沉的天空和細細的雨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從中元節開始,這場秋雨已經連下了好幾天,外面的道路變得泥濘難行,裴行儉每日回來都是袍角盡溼,卻不知今日會不會好一些……?
院門吱呀的響了一聲,一個深青的人影從雨幕裡快步走了過來,小檀拍手笑道,“阿郎回來啦”?
裴行儉幾步上了臺階,舉手將上的青連帽罩了下來,出一乾爽的緋長袍,笑道,“這油果然好用,比蓑輕巧,也遮得嚴實,今日衙裡好些人問我是哪裡得的。”?
琉璃接過油,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裡面的服果然並沒有沾上多泥水,也笑了起來,“這有什麼,不過是用綢布裁出一件長一些大一些的袍子,在外面多刷幾層油便好了。”其實這就是一件用防水油布做的雨,只是考慮到騎馬的需要做出了袖子,上裁剪合而下襬較爲寬大而已,一點技含量都沒有。也就是此時那些竹製的斗笠、棕編的蓑實在太過笨重,才襯得這油格外輕便實用。?
裴行儉笑道,“說來是沒什麼,這油我記得聖上外出狩獵時便穿過一件,但遠不如你做的簡單便利,也不知你是怎麼想出來的,這帽子尤其合用”?
琉璃笑了笑沒有接話,兩人進了門,阿霓已打了熱水過來,琉璃一面遞了熱葛巾給他,一面便問,“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晚?”?
裴行儉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突然有人來拜訪,耽誤了一些時辰。”?
琉璃疑的看了他幾眼,“是什麼人?”?
裴行儉不知想起了什麼,略有些出神,“是一位中書舍人,你大約未曾聽過他的名諱……不過,想來很快就會聽到了。”?
琉璃越發好奇,“到底是誰?”?
“李義府。”裴行儉用熱葛巾蓋住了自己的臉。?
琉璃頓時吃了一驚——當然聽過這個名字如今他已經跳出來了麼?幾乎從不對人口出惡言的裴行儉,這次竟然直呼了他的名字,想來對他是半分好也沒有……?
放下葛巾,裴行儉長長的出了口氣,看見琉璃發愣的模樣,輕聲解釋道,“你這幾日都沒出門,自然不知,這位李舍人前日夜裡突然上表,請聖上廢王皇后而立武昭儀爲後,震了朝堂。”?
琉璃垂下眼簾,掩住了目中的複雜緒,“那聖上怎麼說?”?
裴行儉的聲音平靜無波,“昨日聖上已經召見了他,賜明珠一斗。”?
琉璃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這位李舍人爲何會突然想起要上這樣的奏表?”這件事,其實一直有些納悶,依稀記得李義府是最早公開贊武則天登上後位的大唐員,可這些日子以來,楊老夫人和鍾夫人、華夫人一干人的宴席上,從未出現過什麼李舍人的夫人,更不曾聽人提起過李義府,他怎麼會跳了出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也不過是機緣巧合,今日他倒是跟我說了,他前段日子無意中得罪了長孫太尉,日日不安,前日早間,你識得的那位王舍人忽然告訴他,貶黜他爲壁州司馬的敕令中書省已然擬好,就待發往門下。他自然是唬得六神無主,王舍人卻又道,聖上如今一心廢皇后而立昭儀,若能上表贊議,或許能扭轉乾坤。他橫豎已無退路,當即便和王舍人換了值,連夜上表,結果不但如願以償,還頗得了些意外之喜。”?
琉璃恍然大悟——原來這一位竟是歪打正著想來許敬宗、王德儉、袁公瑜等人雖然竭力好著楊老夫人,卻不敢公然與長孫無忌爲敵,恰好這位李義府正被長孫無忌得走投無路,略一挑唆,就了他們的探路石?
忍不住嘆了口氣,接過小檀遞過來的幹葛巾,了裴行儉被雨水沾溼的頭髮和肩頭等,又仔細看了幾眼,吩咐道,“小檀,你讓人備好淨房的熱水。”回頭便對裴行儉笑道,“油終究不是避水罩,看來還是要沐浴更纔好。這剛秋的,萬一凍著不是玩的。”?
裴行儉一怔,笑了起來,“我也是聞起舞、寒暑不綴的,哪裡就這般氣了?”?
琉璃去室拿了一套乾淨的中長袍出來,見裴行儉還是若有所思的坐在那裡,回頭又看了看外面的雨幕,忍不住問,“那李舍人今日怎會想到去長安縣衙找你?”?這種天氣,著實不是會客的好日子。?
裴行儉沉默片刻,角出一個嘲諷的笑意,“承蒙李舍人厚,覺得與我同爲蒙陛下深恩之臣,又都與弘文館頗有淵源,過來找我,自然是來商議如何替陛下分憂,協贊廢后立後之事。”?
琉璃微覺愕然,仔細想想,又覺得不難理解。都能看出李義府是被許敬宗、王德儉這舅甥倆當了槍使,李義府回頭一想自然也能明白。記得此人是個睚眥必報的著名小人,想來就算因禍得福,也不會太激王德儉,大約正因如此,纔會尋到裴行儉的頭上來。只是裴行儉卻是……看著他的臉,琉璃的心不由有些揪了起來,“那你是怎麼答他的?”?
裴行儉轉頭看著琉璃,嘆了口氣,“我婉言謝絕了。武昭儀之事暫且不論,李舍人……狂妄、心狹窄、人品之不堪,比許學士、袁中丞等人猶有不及,我實不能與之爲伍”?
琉璃一時默然,這個答案自然在的意料之中,其實別說這位臭名昭著的李義府,便是許敬宗、袁公瑜等人,自己雖然不甚瞭解,但平日與鍾夫人、葛夫人等人相,那份趨炎附勢之意卻也能一二。義母於夫人便是因爲不大看得上們,近兩次都找了藉口推了楊老夫人的邀約。於夫人尚且如此,何況是骨子裡頗有傲氣的裴行儉??
擡頭看了裴行儉一眼,琉璃的聲音不由低了下來,“你若是爲難,日後應國公府那邊人多的應酬,我會盡量推了。”若不是日後還必須仰仗那位明果決的老夫人,其實也不願意跟那些人打道。?
裴行儉搖頭笑了起來,“你又想到哪裡去了?楊老夫人對你有恩,你去那邊是天經地義之事,我有什麼可爲難的?只是……”他的臉變得沉凝起來,“李舍人之事一出,朝廷或有更多盪,畢竟太尉大權在握,深固,而聖上此次卻是決心已下,不達所願不會罷休。就如當年房駙馬之案是星火燎原,此番立後之爭,日後說不定也會是一場雨腥風,實在難說是福是禍,你無論是去應國公府還是宮裡,一定都要記得謹言慎行,千萬不要以犯險。”?
琉璃認真的點了點頭,看見裴行儉眼裡出的欣之,心裡深深的嘆了口氣,窺一斑便可知全貌,他的眼的確準,只是爲什麼到頭來,以犯險的卻是他自己??
屋外傳來了小檀的聲音“娘子、阿郎,水已經備好了。”裴行儉微微一笑,拿起自己走了出去。?
琉璃低頭想了片刻,揚聲道,“阿燕”待阿燕挑簾進來,便直接吩咐道,“你去外院問一聲管事,的掌櫃、莊頭何時能到,若是還沒有確切消息,讓他明日一早便派人再去催催。”?
阿燕看著琉璃,臉上多出了一些驚訝之,終於只是低頭應了是。?
琉璃看了看窗外,天愈發黑了,雨聲似乎也更急,的確不是去外院找人的時候,只是從現在開始,的時間已經不多,再也浪費不起。?
……?……?……?
反覆了半個多月的晴晴雨雨,裴府上房的院子多有些難以保持平日的整潔,青石路雖然被雨水洗得一塵不染,沒鋪青石板的地面卻更是泥濘,隨著拉雜的腳步聲,一些泥點飛濺在那些考究的皺紋莫吉靴上,不過靴子的主人們顯然本就不在意,有的反而跺了跺腳,泥點頓時濺得更高了些。?
琉璃站在臺階上,神平靜的看著這些穿著面,卻個個面帶倦容的莊頭與掌櫃,點頭一笑,“諸位辛苦了。”?
從十三日派人快馬加鞭召他們過來,到今天終於見到他們,半個多月的時間已經過去,以長安到800裡的距離,說快不快,說慢倒也不能算太慢,他們的倦容大約不至於是因爲趕路辛苦,而是佈置辛苦、心思沉重吧。?
衆人默然行了個禮,依然是那位李莊頭往前走了一步,叉手笑道,“見過娘子,我等來遲了幾日,並非躲懶,實在是雨天路,走不了太快,路上還有好幾位因淋雨生了病,只能先養幾天,隨後再來給娘子請安。”?
他們自然是不會都來的,這倒真是再好也不過的藉口。琉璃微笑道,“這卻是我考慮不周了。”?
李莊頭淡淡的一笑,“哪裡,按說我們如今已是娘子的奴婢,自然是應當趕過來聽候娘子的置。以前多有冒犯娘子之,也請娘子一併罰”說著,擡頭看向了琉璃——頭也是一刀,頭也是一刀,既然大長公主有了這樣的安排,他們福的日子自然也就到了頭,只是這位胡若想此刻拿他們當了下酒菜,他們卻也絕不會束手待斃?
琉璃搖了搖頭,“你們以前又不是我的奴婢,自然不必聽我的吩咐,說來不過是忠於舊主,我卻爲何要罰你們?只要你們日後也能如從前般用心當差,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
李莊頭心裡暗暗苦笑了一聲,這位雖然厲害,倒是個明理的,可惜他們卻不能跟講理,想起那邊的吩咐,咬了咬牙還是回道,“娘子還是責罰我們的好,不怕娘子氣惱,我們有負娘子所託,甘願罰”?
琉璃詫異的挑起了眉頭,“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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