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寶鵑在天還沒亮前,就走進了潔舲的臥室。
潔齡還沒起牀,聽到門響,翻朝門口看,寶鵑穿著件淡紫的睡袍,在晨微現中走向。往裡面挪了挪子,寶鵑就在空出的位置上躺下了。們在一張牀上,像許多年前,每次從噩夢中驚醒,寶鵑都會這樣到牀上來,一語不發地用雙手摟住,直到重新睡。那時,總是習慣地稱寶鵑爲“寶鵑姐”,稱秦非爲“秦醫生”,直到他們雙雙抗議,認爲這樣太公式化了,太生疏了,太客套了,太不像“一家人”了。
“國人的許多習慣我都不喜歡,但彼此稱呼名字實在是乾淨利落!”秦非說,“潔舲,改一改吧!別讓我永遠把你當病人看待。”
“那麼,我你秦大哥!”
“哎喲!”寶鵑,“你還是何小妹呢!省了吧!潔舲,人取名字,就是爲了被別人稱呼的!否則,大家都可以沒有名字,只稱地位、職業、學位,或小姐先生就好了。你爲什麼要取名潔舲,因爲你是我們的潔齡。而我們呢,是秦非和寶鵑。”
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把稱謂改過來。至今,偶爾還是會喊一聲“秦醫生”或“寶鵑姐”,那必定是在某種特殊況下,好比冒了,秦非爲開藥,或寶鵑爲打針的時候。
現在,寶鵑又在的牀上了。用一隻手支著頭,寶鵑在晨曦中打量,用另一隻手撥開面頰上的頭髮。
“嗯。”寶鵑哼著,“眼皮腫腫的,看樣子你一夜沒有睡。”
潔舲無奈地閃出一個微笑,很快的,那笑容就“閃”掉了。
“潔舲,”寶鵑正說,“秦非把昨晚你們的談話都告訴我了。我想,我們還需要‘人對人’來談談你的問題。”開門見山,就導了主題,“你願意談嗎?”
點點頭。
“我想問一個最主要的問題。”寶鵑坦率地注視,“你有沒有上展牧原?”
潔舲垂下了睫,半晌,的睫揚了起來,眼珠烏黑,眼神真摯。
“我想,我很被他吸引,他有許多缺點,有些狂,有些傲,有些自負……可是,他居然有這些狂傲和自負的條件,他懂得很多東西。他對文學瞭解不多,卻能很快地進狀況,對不瞭解的事,從不充行……他最可的一點,是在誠懇與忠厚之餘,還能兼幽默。”
“夠了,”寶鵑微笑起來,“而你,準備放棄他了?”
“其實,”潔舲沉思地說,“我們並沒有進展到討論婚嫁的地步,總共,只是這個夏天的事。他也沒有向我求婚,我想,我們實在不必急急地來討論這問題。說不定他手裡握著一大把孩子,等著他慢慢挑呢?”
“他是嗎?”寶鵑追問。
“是什麼?”潔舲不解地。
“手裡有一大把孩子嗎?”
的睫又垂下去了,手指撥弄著枕頭角上荷葉邊。的面凝重,眉峰深鎖,牙齒輕輕地咬住了脣。
“好!”寶鵑坐起子來,雙手抱著膝,很快地說,“我們現在姑且把展牧原拋開,只談你。潔舲,你已經二十四歲了,你長得很,追你的人,從你念高中起就在排隊,秦非醫院裡那位實習醫生小鐘,到現在還在做他的春秋大夢。這些年來,你把所有的追求者都摒諸門外,我和秦非從沒表示過意見。因爲,說真的,那些追求者你看不上,我們也還看不上呢……”
“我不是看不上……”輕聲囁嚅著。
“我懂。”寶鵑打斷了,“你的自卑在作祟!你總覺得你沒有資格談,沒資格耽誤人家好男孩!所以,你就在沒發展前就把別人的路堵死,讓人家死了這條心!你有自卑,是我和秦非的失敗,我們居然治不好你!再就是那位心理重建的李子風!當什麼心理科醫生?乾脆改名李自瘋算了,也給你治療了七八年,還宣佈你完全好了,我看你……”
“寶鵑!”潔舲忍不住打斷了,“我最怕你!”
“因爲我總是一針見,實話實說?”寶鵑銳利地盯住。
“好,你自卑。那麼,你幹嗎招惹展牧原?”
潔舲嚇了一跳。
“我沒有招惹展牧原!”
“你沒招惹他,怎麼和他一再約會?怎麼不在一開始就把人家的路堵死?怎麼不讓他早點死心……”
“這……”潔舲囁嚅著。是啊!寶鵑言之有理。怎麼開始的呢!是了,都是小中中哪!什麼黑螞蟻、黃螞蟻、養樂多、卡里卡里,還外帶要噓噓!就是小中中促使他寫了那首打油詩,也就是那首打油詩讓心有不忍!是小中中在暗中幫了他的忙!現在,寶鵑反而把罪名扣到頭上來了!急急地按住寶鵑,說:“這有原因的!都是小中中闖的禍!”
“你說什麼?小中中?”寶鵑手到額上去試熱度了,“你有沒有發燒?”
“你聽我說!”潔舲把寶鵑的手下去。開始說那第一次的約會,說小中中如何吃冰淇淋,又吃聖代,又要看電影,如何一再表演,如何宣佈吃了螞蟻和小洋蔥,如何草草結束了那約會,如何收到展牧的小紙……說完,怕寶鵑不相信,跳下牀,去書桌屜裡,翻出了那張紙條,遞給寶鵑看。寶鵑在聽的時候,就已經睜大眼睛,一直想笑,等到看完紙條,跳下牀,捧著肚子,就笑彎了腰。
“哎喲!不是蓋的呢!”邊笑邊說。
“你瞧!”潔舲說,“都是中中闖的禍吧!”
“你算了吧!”寶鵑笑完了,把紙條扔在潔舲上說,“人家寫得出這張紙條,你就了心!反正,你凡心已!如果沒心!你照樣可以不理他!別把責任推在小中中上。如果中中真該負責,你和展牧原就只能算是緣分了!怎麼那天中中就如此彩呢?你又怎麼會帶中中而不帶珊珊呢?說來說去,你難逃責任!你最好捫心自問一下,不要自欺欺人!再說,如果沒有展牧原,你生命裡就不會再有別人了嗎?你真預備抱獨主義,當作家,在我家裡住一輩子?當然,你知道我不是要趕你走,如果我今天要趕你,當初就不會大費周章地留你了!我只是要你把眼睛睜大,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別人!你並不是罪人,你更不是壞人,你有資格結婚生兒育……當一個正常的、快樂的人。”
“但是……”潔舲咬咬牙,“我不能欺騙他!”
“你能的!”寶鵑輕聲而清晰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撒過謊,欺騙有善意和惡意兩種,善意的欺騙只有好,沒有壞!我在醫院裡,每天要撒多謊,你知道嗎?明明病人已患了絕癥,我會說:‘沒有關係,醫生說很快就會好了!’何必讓他知道了傷心呢?人生
,就是這樣的!”
“如果……”潔舲睜大眼睛說,“我把真相告訴他,你認爲他的反應會怎樣?”
寶鵑閉著,側著頭,嚴肅地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擡頭定睛看著潔舲,眼裡沒有笑意,沒有溫暖,冷靜而誠懇地說:
“我不敢說他的反應會怎樣,我只知道,人都很脆弱、很自私。我和秦非,已經治療了你這麼多年,護了你這麼多年,我真不願意別人再來傷害你!”
潔舲的臉發白了。
“你說,他會傷害我,而不是我傷害他?”
“當他覺得被傷害的時候,就是他在傷害你。”寶鵑徹地說。“我們這樣分析吧,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反應有兩種,一種是他能接和諒解,一種是他不能接和諒解。後者必然造傷害和屈辱,然後你們會分手。前者的可能也很大,因爲他很善良。但,也因爲他善良,你的故事,對他是聞所未聞,甚至無法想象的。所以,他會到打擊。當他打擊的時候,潔舲,你能無於衷嗎?你不會也跟著打擊嗎?然後,你辛苦建立的自尊會一一瓦解,傷痛也隨著而來,在這種緒下,你們還會幸福嗎?”
潔舲怔著。
“當然,”寶鵑繼續說,“我們只是分析給你聽,這是件太嚴重的事,說與不說,決定權仍然在你手裡。我勸你……”頓了頓,“還是不要太冒險的好!”
“必輸之賭。”潔舲喃喃地說。
“不一定,只是輸面大。”寶鵑凝視著,“輸掉一段,事還小,輸掉你的自尊和自信,事就大了。如果你一定要告訴他,讓我們來說……”
“不!”打斷了寶鵑,臉堅決而蒼白,“這是我的事,是嗎?是我必須自己面對的事!”
“是。”
“人真的那麼脆弱嗎?”低語,“可是,我在最悲慘的時候,遇到了你們,是不是?我看到過‘人’在你們頭頂上發。而你們卻我不要相信人。”
“不要把我們神化。”寶鵑認真地說,“我們只是幫助你,護你,我們並不需要娶你!”
潔舲迅速地背轉子去,避免讓寶鵑看到衝進眼中的淚水。寶鵑走過來,擁住了,聲音變得溫而親切了,嘆息著說:
“我說得很殘忍,但是很真實。潔舲,說真的,我和秦非這種人,在這世界上也快要絕跡了。即使我們頭頂上真的發,你也不要相信,別人頭頂上也會發。我們不是悲觀,是累積下來的經驗,在醫院裡,我們看得太多太多了!尤其……”停了下來,第一次言又止。
“尤其什麼?”潔舲追問。
“那個展牧原!”寶鵑仍然坦白地說了出來,“我雖然只見了他幾次,已經對他印象深刻。他幾乎是——完的!所有完的人!都不了不完。正像所有聰明的人,都不了蠢材一樣!那個展牧原——”再深吸了口氣,重重地說,“實在是完無缺的!”
寶鵑放開潔舲,走出了房間。
潔舲地,渾無力地在牀上坐了下來,用雙手地矇住了自己的臉龐。
這天晚上,展牧原和潔舲在一家名“夢園”的咖啡廳中見面了。“夢園”就在忠孝東路,和潔舲的住只有幾步路之遙,是他們經常約會見面的地方。“夢園”並不僅僅賣咖啡,它也是家小型西餐廳。裝潢得非常雅緻,牆上是本的紅磚,屋頂是大塊的原木,桌子是荷蘭木桌,上面放著盞“油燈”,一切都帶著種原始的歐洲風味。潔舲一直很喜歡這家餐廳的氣氛,尤其它很正派,線和而不暗,又小巧玲瓏,頗有“家庭”。
他們坐定了,了咖啡。展牧原心中還充滿了興,他看著潔舲,怎麼看就怎麼順眼。潔舲今晚看來特別出,淡掃蛾眉,輕點朱脣。穿了件白襯衫,白長,白西裝型外套!又是一系列的白!白得那麼亮麗,那麼純潔,那麼高貴!展牧原又一次發現,白並不是人人“配”得上的。它太“潔淨”了,只有更“潔淨”的人,才能配上它。而潔舲,多好的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潔舲坐在那兒,輕輕地轉著手裡的咖啡杯,很靜,太安靜了,很久都沒說話。只有展牧原,一直在說著他對未來的計劃,授課的問題,攝影的問題,家庭的問題……提到家庭,他忽然想了起來:
“明天去我家好嗎?我爸和我媽已經想見你都想得快發瘋了!他們說,能把他們的兒子弄得神魂顛倒的孩一定不平凡,我告訴他們說,不能用‘不平凡’三個字來形容你,那實在是貶低了你!你豈止不平凡,你本就是個奇蹟!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第一次見你,就認爲你是個‘奇蹟’,不止‘奇蹟’,還有‘驚喜’,而且……”他笑地看著,“你還是本‘唐詩’呢!說起唐詩,”他又滔滔不絕地計劃起來,“我想給你拍很多照片,各種各樣的,每一張照片都配一首唐詩,然後出一本攝影專輯。好不好?明天就開始,有的用黑白,有的用彩,有的在室打拍,有的去風景優的地方拍,例如柳樹下、小河邊、海灘上……對了,拍一張你劃船的,一條白的小船,你穿著白服,打著一把白的小洋傘,懷裡抱一束白的小花。題目就潔舲。如何?”他忽然住了口,仔細地盯著,發現有點不對勁了,“你怎麼不說話?你有心事嗎?你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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