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一行抵達東門時，王韶和吳衍還沒到，卻見到了另外一撥送行的隊伍，正是劉仲武。這位得了向寶青眼的年輕軍，被一羣人簇擁著，依依而別。向寶沒有出來送行，但他還是派了一個親信。兩撥人馬都在城門外，靠得很近，但互相之間連個招呼都不打，完全視而不見。

“要不要跟他一路走？互相也好說個話。”王厚開著玩笑，聲音大了點，劉仲武好像聽到了，頭了一下，又立刻轉了回去。

韓岡灑然笑著：“我是無所謂，但他怕是不幹。不聞向鈐轄氣量有多大，跟我走在一起，回來後，劉仲武有的是小鞋穿。你看，果然先走了！”

劉仲武走得貌似急了點，彷彿在逃跑，送他出行的大隊朋友中有十幾個跟著他一起上路，他們都是跟劉仲武關係特別好的親友，按習俗都是送個五六裡，七八里，九十里纔會迴轉。而韓岡這邊，王厚也在十里鋪那兒準備好了酒席。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古時通不便，一別之後，再見便難知時日。但這對韓岡並不適用，現在在場的都是年輕人，春秋正盛，而且韓岡只是去京城打個轉，很快就要回來。也沒有十里相送的惆悵，而是預祝韓岡一路順風的歡快。

一片喝道聲從城中遠遠地傳到了城門口，韓岡一衆循聲去，只見旗牌之後，王韶與吳衍並轡同行，正往城門這裡過來，而行在他們邊的，竟然是秦路走馬承劉希奭。

“想不到他也來了！”

……

秦經略使的書桌，已經被一幅八尺長、四尺寬的宣所佔滿。用明礬蠟過的上等宣造，襯在幽沉黯啞的漆工桌面上。紙面中的樓臺亭閣、花石人，爲工筆素描，各個鮮明無比，惟妙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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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中一青佈道服，髮髻上只了木簪，單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老鄉儒。他站在桌前，手執兔毫筆，盯著畫面聚會神。書房中的火炭燒得並不旺，但李師中的額頭上卻細細的盡是汗水。一旁磨墨添水的書，屏聲靜氣，墨塊研磨間，不敢發出毫聲響。

一幅《酒忘歸圖》，李師中從筆開始，到如今已經超過了三個月。一遍稿，二遍描，剛開始的一個月雖然事忙，卻很快地畫完了大半。但自從……自從……好吧，李師中承認，自從韓岡這個名字傳耳中，七八糟的事便一樁接著一樁。在自己還沒有覺察到的時候，本已經被他打了近一年的王韶，竟然在收了韓岡爲門生之後，轉守爲攻，不但連絡起張守約和吳衍，甚至還在年節前直奔古渭，自己哪有心再畫下去……

不需通報，姚飛徑直走進李師中的書房，先橫了磨墨的書一眼，示意他離開，而後低聲向秦經略稟報他剛剛得到的消息。

親信門客的聲音耳，李師中低頭仍看著畫卷，頭也沒有擡上一下。片刻之後，方將畫筆飽蘸了濃墨，在畫卷上添了幾筆，寥寥數筆，又是一名憨態可掬的醉客躍然紙上。放下手中兔毫，他纔回頭笑道：“韓岡今天上路，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說這個了，翔卿，你來看看，這畫還有哪裡須改的？”

姚飛輕輕嘆了口氣，也許李師中認爲自己掩藏得很好，但他早已看出來，對那位才二十出頭的士子，秦經略暗地裡實則頗爲忌憚。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韓岡進京的這一天，心突然變得好起來。看來自己是要壞了李經略的好心了：“稟侍制【注1】，劉希奭也去送行了。”

李師中臉頓時一沉，本來輕鬆寫意的臉上一下雲佈，可停了一下，他轉而又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走馬承又如何？不就是通著天嘛！想想種諤，他奪綏德是得了天子的旨，依旨而行。文寬夫【文彥博】還不是著家，把種諤貶到了隨州待了兩年，連傳遞旨的高遵裕也被踢到了乾州做都監，最近才遷到西京去。”

真要鬥起來，李師中半點不懼劉希奭。劉希奭背後的皇帝雖是天下至尊，但也並不是不可違逆，只要分出個是非對錯，皇帝也不能隨意而行，“朝中有君子在，有諍臣在，即便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何況區區一個走馬承！”

“相公！還請慎言！”作爲李師中的親信幕賓，姚飛其實很頭疼他所輔佐的秦經略安使的一張。許多話心裡明白就行了，說出來作甚？！不過若不是李師中心激盪，也不會一下子冒出這麼多話來。

李師中長於政事，兼通兵事，歷任地方都能留下不錯的績。姚飛幾十年來輔佐過多名高，大小員見過百上千，這麼多人中，李師中的手腕算是一等一的，絕對是能力出衆的員。

只是李師中十五歲便敢上書議論朝政，仕後，從沒歇過他的一張。在天子駕前，在宰輔面前，自吹自擂的況多不勝數。李師中在朝野中留下的印象就是個好放大言的能臣。

姚飛每每爲李師中嘆息，就因爲他說話，經常與當朝宰臣相齟齬，往往因爲言辭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資歷足夠，功績足夠，年紀也到了的李師中，怎麼會始終與宰執無緣？他升到侍從已經快二十年了，經略使也做過了幾任，就差最後一步始終不過去！

“就怕韓岡去見了王大參，有他爲王韶奔走連絡，不知會在秦州攪起多大風雨。”

“王安石？”李師中不快地冷哼一聲，“他能做什麼？外臣中，韓稚圭【韓琦】反變法，富彥國【富弼】反變法，文寬夫【文彥博】一樣反變法。宮裡面，太皇太后、太后，哪個支持變法？王安石如今禍朝綱，鬧得天下沸騰，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說過，王安石一對眸子黑白多，甚似王敦，遲早天下。”

“相公說的是！”姚飛清楚李師中很早以前便與王安石打過道，只是兩人甚不相和。確切地說，是李師中看王安石不順眼。以至於早在兩人剛剛仕的時候，李師中便說過王安石遲早會天下。

這並不是什麼。

二十年前，包拯擔任參知政事的消息流傳開來，世間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們與他一樣端正，所謂嚴於律己，嚴於待人，做史時，一份份彈章諫章，讓朝堂同列苦不堪言，連仁宗皇帝都被噴過一臉口水——這樣的人升任大參，當然讓人擔心他會鬧得朝中飛狗跳。不過李師中則說，“包公何能爲，今鄞縣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天下，必斯人也。”

其實類似的話，在朝野中不勝枚舉。不說別的，富弼、文彥博哪個沒被這樣罵過，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被人彈劾說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疊起來能跟他一樣高。都是圖個皮子痛快，一千條也不一定有一條能對上，只是李師中恰巧說中了而已。

“可韓岡畢竟是家親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家總會留個印象。”

李師中依然不在意的樣子：“家記著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英宗，注2】不記得李師中這三個字？如今的家會不清楚秦州知州、秦經略是誰？！皇帝心裡記著人多呢！虞舜放四兇，你說虞舜記不記得四兇【注3】的名號？！”

李師中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尖利，姚飛看得出他失態了。

本來無出的文，在二十五歲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實職的新條令，是在李師中後悔沒有反對王韶三人的薦書時，突然遞到面前的。當日李師中心便好了不，他面前的這張畫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趕出來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審院批準韓岡爲的回覆便送到了李師中的案頭，裡面還夾了趙頊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裡奔走的胥吏便爲韓岡吃了大苦，竟有十二個人捱了杖責。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師中最後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結束這次並不愉快的對話。

姚飛很識趣，告辭了就準備離開。李師中突然了一聲：“翔卿，等一下！”

姚飛回過來：“不知經略有何吩咐？”

李師中猶豫了一下，問道：“架閣中的……”

李師中言又止，姚飛卻心領神會，立刻回道：“機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經看過了。”

秦經略臉稍霽，點點頭，帶上了一微冷的笑意，“看過就好！”

他低下頭，心神重新沉浸在畫卷之中。姚飛走出門去，空搖頭嘆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樣的計策用著也是無奈。

注1：宋代的文，尤其是八品的升朝以上，上的頭銜不僅僅有本、差遣，許多還會被授予館職，標誌文學高選，並非實職。如李師中，此時他的差遣是秦州知州兼秦路經略安使，本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而館職則是天章閣侍制。一般來說，因爲宋代重文的關係，除了有上下級從屬關係，其他況下多以館職來稱呼。在如包拯，他在宋代通稱爲包侍制，就是因爲他曾爲天章閣侍制。至於包龍圖，則是明代以後的事了——而且這是錯誤的稱呼，因爲包拯僅是龍圖閣直學士，而非大學士，不夠資格以龍圖爲後綴，只能被稱爲直龍或直閣。

注2：昭陵是仁宗陵寢永昭陵的簡稱，厚陵是英宗陵寢永厚陵的簡稱，此時士人的習慣，常常用陵寢的名稱來稱呼先帝。

注3：出自《尚書·堯典》，舜繼承堯讓出的帝位後，將原本是堯臣的共工、歡兜、三苗、鯀四人或流放，或誅殺。此四人便被稱爲四兇。鯀，是禹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