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了個好兒子……”

在楊戩惶恐的眼神中，章惇喑啞地笑了起來，似乎是被楊戩的反應逗樂了。楊戩帶來的太后口諭，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多煩惱。

不過大概是發現此刻失笑不免失禮，他很迅速地擡手掩了一下翹起的角。待笑容消退，當朝首相就微微挑起一邊眉，饒有興味地問著前來宣諭的大貂璫：“章惇養了個好兒子。太后當真是如此說來？”

章惇坐著，楊戩站著。

明明應該是臣下恭聆天使所傳聖訓的場面，卻變了宰相垂詢下屬。

楊戩臉慘白，他眼向上瞟了一下安坐如故的章惇，心中憤恨，但不敢有一句指責。

楊戩帶來的是太后手書和口諭，並非是“門下”開頭的正式詔書，不用更焚香擺案，驚全家老小。不過太后聖諭，最起碼的尊重，章惇在過去不會缺。

可章惇此刻飛揚跋扈，楊戩卻做了頭烏。明知道章惇爲人崖岸自高，最看不起無膽無能的廢，眼下最好的應對就是義正辭嚴地叱責章惇的不遜——過往多例證，都證明這一套手段對章惇很管用。楊戩幾次想開口，但一對上章惇的雙眼，嚨裡卻彷彿塞了一塊石頭，一句都吐不出來。

章惇不屑地一瞥楊戩，拿起太后的手書又看了一眼，付之一笑，放到幾上，“太后就這麼想讓我章惇辭位？”

楊戩更不敢開口，抖得像只發病的瘟。章惇對侍一貫不假辭。福寧宮曾有侍心慕天子，爲之傳遞外消息，不過此人很快便被擒獲，接著就死。雖然罪魁禍首被擒殺，可與此人在福寧宮的同列還有上百號人。

這些人，除了寥寥幾名安在裡面的細作，其他人都可能是天子潛在的黨羽。對於百多號人的安置，韓岡說逐出宮門，章惇說遠流嶺表，最後按照章惇的心意理，一個個都沒了消息，更不見事後有人從流放之回返。殺一人如殺一狗，楊戩哪裡敢招惹章惇？乾脆裝死了事。

章惇見楊戩膽怯無能如此，冷笑著搖了搖頭，宮裡得勢的閹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拍了拍桌子，章惇喊了一聲：“來人！”

廳中如木雕石刻一般凝固起來的章家下人聞聲而，“請相公吩咐。”

章惇隨手點了一人，一指幾上太后手書，“送去給韓岡看看。太后的口諭，也告訴韓岡。”

一聲應是，退了兩步，轉而出。

行如風，舉沉穩，不見半點張慌促。楊戩悄然收回視線，心中驚詫。

章惇以軍法治家，此爲楊戩所素知。但臨到全家傾覆的事件面前，章家府中的下人還一派平靜，毫無慌，換做是自己，出門的腳步怕是要急促許多。

“也是戰陣上出來的？”

楊戩想著，又聽見章惇的聲音。

章相公語聲含笑：“韓玉昆好臉面，說要走可就一定會走。北面還在打仗，兩個宰相同時去位，太后打算如何？啊？”

“我哪裡知道。”楊戩腹誹著，心中驚疑不定，不是該懷疑韓相公攛掇太后他辭嗎？

章惇看起來完全沒有考慮過被韓岡反擊的可能。太后的手書都放在眼前了，怎麼都不懷疑是韓岡與太后串通一氣，趁機要迫他辭職？

楊戩不敢回話，只做啞，章惇不知如何，嘆了一聲：“王中正還在宮裡就好了。”

楊戩深表認同。

方纔能勸下太后的，宮裡面可就只有王中正有這可能，剩下的侍高品，資深如李憲，得勢如貫，親近如自家，都沒這麼大的臉面。

但王中正已經辭了，聽說人還在西域道上逍遙自在呢。

楊戩此刻都想學著辭了，這差事做得越來越沒意思了。

宰相驕橫跋扈，另一個宰相雖沒有表現，但他手下的親信，也一般的驕橫跋扈，宮裡面的侍，外國面孔越來越多。自來都是漢貴夷賤，這份活計，日後怕都是越來越卑賤了。

“楊戩！”

宰相一聲，楊戩頓時一個激靈，低頭俯首，“請相公吩咐。”

“你回去覆命吧。該怎麼說，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楊戩肚子裡面大，擡頭想多問兩句，可一見章惇的臉，肚子裡的話又都卡在嚨裡了。只得依言而退，出門後，直起腰，卻發現背後都被汗溼了。

楊戩如逃命一般走了，章惇閉目凝思，這時廳中後門一陣腳步，人未至，聲已到，“大人！太后要你辭？！”

章惇皺眉，方睜眼，就看見章持。

章府的大衙此刻臉通紅，“圖窮匕見，大人怎麼還能安坐。太后這是要兒子去死，大人你辭相啊！”

章惇沉下臉來，方纔他可是關了兒子的閉：“誰放你出來的？”

章持撲通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家中事急，兒子豈能置事。現在太后韓岡勾結，以兒子爲名凌迫大人。兒子死不足惜，只恨韓岡意在大人，兒子雖死，也難以挽回。”

章惇搖了搖頭，凡是從壞考慮，這是本能。但也要看況。

韓岡若是有心謀圖自己，方纔就沒必要在蘇頌府上演上那一出了。

太后並非是傀儡。確切地說，宰相的權力來自於太后，太后的權柄又來自於先帝詔。如此方得名正言順地把持朝政。

太后有的心思，雖親近於韓岡，卻不會與韓岡一模一樣。

從太后的角度上來說，如果不能兩個宰相互相牽制，最好就是兩人同時離開。

多年了，章惇如何不清楚這一點。

章惇看了章持一眼，這個兒子卻是不明白。他來了府中打探消息的心腹，“朱平，我問你。”

“黃裳在州橋？在府衙？”

“在州橋。”

“王舜臣在驛館，在皇城？”

“在皇城。”

“如周全、石中信、姚古等韓門鷹犬，此輩在何？”

“皆在營中。”

章惇擺手讓府中打探消息的心腹退下，問著面慘白的章持：“大哥，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可……大人……太后”章持雙脣抖，語不句，“不能在此坐等刀斧加吧？”

“刀斧，誰能殺我？”章惇當然不喜歡將自家命託在他人的信用上，若無幾分底氣，他也不能安坐於府中。

但這就沒必要跟章持說了，章惇冷聲一喝，“誰看管大郎的，自去領家法五十。我說過了，不許他出門一步！”

“大人！”

章持悲憤，章惇一擺手，兩名家丁就過來，作勢請章持回去。

章持一時憤然，恨恨而走，後門前，聽到章惇的聲音，“大哥。”

章持回頭，眼中帶著希冀。

“你回去收拾一下，準備去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