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生角抿得的:“這樓里就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的。”
“青芝又是怎麼訛上你的?”
“那就說來話長了。”賀明生抖了抖袖。
多年來賀明生一直在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從南方尋到北地,不知費了多心,功夫不負有心人,大約一年多以前,他終于打聽到了田氏夫婦的下落。
某一日,他喬裝商人到彩樓里買布,巧田氏夫婦不在店中,他便借故向店里伙計打聽田氏夫婦的日常起居,正當這時,有位手腳的下人不小心把茶潑到了他的鞋上。
適逢初秋,賀明生腳上只穿著一雙輕的線鞋,那杯滾燙的茶,過鞋面一直燙到了他的腳背上。
賀明生吃痛不過,忙要起離去,旁邊的伙計嚇得不知所措,只好將此事告訴后頭的容氏,容氏回說趕快找醫工,還讓伙計從柜上取了一雙新給客人。
賀明生只說不必請醫工,接過子之后,連鞋都未換就告辭離開了。
出來后他小心翼翼走到僻靜角落鞋換,殊不知這一幕被樓上的容氏看見了。
容氏因擔心得罪貴客,一直在樓上留意貴客出去時的狀,不料看見了賀明生腳背上一塊碗口大的紅胎記,當時就愣了愣。
容氏是越州人,來長安前一直住在越州的桃枝渡口,在的記憶里,渡口水天一,是個游樂的好去,每逢盛暑時節,常有小郎君和小娘子結伴來玩耍,一眾小郎君里,有位十六七歲的郎君最奇怪,來了也不下水,只捧著書坐在岸邊。
容氏聽大伙稱那人“彭家書癡”,還說他日后是要去長安赴考的,這樣的人沒準將來要做宰輔,怎能同庶民一起玩鬧呢?七八舌的,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彭家大郎任憑伙伴們打趣自己,自顧自在一旁讀書。有一回有人使壞把彭家大郎推到水里,彭家大郎游上來后第一件事不是罵人,而是四找鞋,很快到了鞋,他笑著把鞋往腳上一套,雖說作快得出奇,還是容氏看見了他腳上的胎記。
當初那個胎記,就跟樓下這個商人腳上的一模一樣,就連躲到一邊穿鞋的狀,也是如出一轍。
容氏嚇得渾冰涼,因為不可能在長安看見這個人。
彭家大郎命很苦,十年前就和爺娘妹妹一起被人害死了。
而且,彭家大郎瘦得像竹竿,眼前這個商人的形卻異常碩,從五到氣度,簡直沒一相像。但容氏還是覺得不對勁,世上會有那樣相似的胎記麼。
正當容氏納悶時,青芝來店里找了,青芝這幾年一直想打聽姐姐的下落,得知容氏也是越州人,便時常溜出來找容氏。
容氏問青芝知不知道當年彭家的事,青芝雖也是越州人,卻一向住在樂坊,聽容氏描述彭家的慘狀時,笑嘻嘻說不知道。
沒多久容氏去附近的果子行替容氏買杏脯,不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見了賀明生,忙問邊的青芝見沒見過這個男人,青芝自然說沒見過。
這麼一耽擱,容氏和青芝買回杏脯時比往常晚了些,戚氏辱罵容氏,青芝傻乎乎地替容氏辯解,說容氏并非有意在外逗留,而是看到了一個故人,還說那人姓彭,也是越州人。
戚氏當時臉就變了,拽過青芝就要細問,容氏因怕戚氏打罵,直斥青芝胡說,青芝不明就里,忙改口說姓程,恰好附近一家炭行的老板姓程,只不過這家人二十多年前就來長安了,容氏謊稱在路上看見的是程娘子,好不容易才在戚氏面前蒙混過關,又趁戚氏分神,讓青芝趕快離開。
自那之后,戚氏變本加厲打罵容氏,不久容氏就因不堪戚氏的折辱,跳井自殺了。
賀明生對容氏和青芝的這一段毫不知,他如愿謀害了田氏夫婦,又在數月后盤下了彩帛行。
彩帛行變彩樓那一日,沃姬帶著兒們前來投奔,青芝在人堆里,一眼就認出了賀明生,據容氏的說法,這個彭大郎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可這個人不但出現在長安,還自稱賀明生。
青芝只當容氏記錯了,卻忍不住留意賀明生的一舉一。
數月下來都未發覺不妥,直到上個月的某一日,青芝奉命去賀明生房中送東西,正趕上賀明生與采辦核對賬簿,或許是忙昏了頭,他在揮筆落款時,不小心寫錯了字。
賬冊上本該寫“賀”的地方,居然寫了“彭”字,盡管賀明生不聲,并且很快就改過來了,青芝還是吃了一驚。一個人再迷糊,總不會寫錯自己的本姓。莫非容氏沒認錯,主家真是那個彭家大郎。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猜測,青芝開始制造機會,有一回在廊道里遇見賀明生時,冷不丁了句:“彭大郎。”
不出所料,賀明生面當即變了。
青芝佯裝說錯話匆匆離開,心里卻樂開了花,之后凡是有賀明生在的場合,都會有意無意提容氏,不但提容氏,還提越州。
賀明生當時正暗中布陣對付田氏夫婦的魂魄,萬沒料到這時候會蹦出個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原以為一切都天無,老天爺卻跟他開起了玩笑,一個人做過的事,終究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顯出來。
賀明生開始與青芝周旋,結果發現知道的并不多,并且憑這丫頭一個人的說辭,遠不能證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要挾,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打算找個借口把青芝攆出去。
青芝似乎察了賀明生的企圖,在他令人把到前樓問話之際,當面問了他一個問題:“主家,你認不認識戚氏?”
說不奇怪容氏記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聽到“越州彭氏”時的反應,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為何會那樣驚慌。
“主家你那時候總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認識戚氏?人人都說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府?”
賀明生當場就明白了,這個青芝是個天生的敲詐犯,盡管并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憑借著一種敏銳的直覺,悉了他心里最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間,賀明生下定決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給了青芝幾錠金,背地里卻開始跟蹤,正要找機會下手,二怪就闖了出來。
“你們住到彩樓之后,青芝覺得自己有了倚仗,開始加倍地敲詐我。”賀明生苦笑,“彩樓到住滿了人,連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以為我不敢輕舉妄,卻不料我已經暗中在上施展邪,那晚我約出來,估計是覺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怎麼樣,所以很放心去了井邊。”
“一個人貪婪到極致時,往往會出蠢相。”他唏噓,“如果青芝不變本加厲敲詐我,也許我會放過。可惜沒有如果,這是死有余辜。至于那個毀人容貌的姐姐,同樣死不足惜。”
他平靜地做出總結,語氣尋常得像在談論昨晚的那場雨。
“原來是這麼回事。”藺承佑唔了一聲。
他抬眼看著賀明生:“假如你殺死田氏夫婦之后就離開長安,也就不會橫生枝節了,但對你而言,取田氏夫婦的命似乎不足以泄你心頭之恨。”
賀明生角幾不可見地牽了一下。
“你很恨他們吧。”藺承佑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變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沒猜錯,是你的姨母。”
賀明生形一晃,一強烈的恨意從他眼中迸出來,原本平靜無瀾的一張臉,頃刻間布滿了殺氣。
他森森地笑起來:“‘我本狗彘,不配茍活。”
每吐一個字,他臉上就添一份愜意之。
“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讓這兩個畜生多活了十年三個月二十天。”
藺承佑沒再使賀明生開口,只是靜靜地著他。
賀明生一不矗立著,儼然陷了回憶里,兩頰約現出了鋒利的棱角,顯然正在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個片段,原本猙獰的五松開,臉上慢慢浮現一抹蒼涼之。
再次開口時,他平靜的嗓音里多了份苦。
“我本姓彭。”他抬眸靜靜注視藺承佑,“原名彭玉桂。”
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讓世子見笑了。”彭玉桂苦笑,“這是彭某的阿爺取的,他盼著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連名字也往這上頭取。我還有個妹妹,妹妹的名字寶,也是阿爺取的。‘寶’,自是心頭之的意思。”
他眉頭輕,猛然閉上雙眼,然而眼淚不控制,無聲無息垂落下來。
藺承佑心中五味雜陳,突然聽到背后料簌簌響的聲音,才發現滕玉意似乎有所。
“我阿爺是個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睜開眼,神態有些麻木,“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后一事無,在世人眼中,他顯然不大有出息,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說是開村學,阿爺收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每到束脩的時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錢,可阿爺毫不計較,依舊盡心盡力地教學,開了幾年私塾,年年都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從不懂得抱怨,為了補家用,整日替人做針黹、洗裳,平日里攢下點銀錢,都用來給我們兄妹倆吃用了。積余慢慢耗了,日子越來越清苦,阿爺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關了,聽說捕魚頗能維持營生,他就白日里替人寫字畫,半夜去學捕魚。”
他苦地笑:“縱算過得拮據,一家人也總是其樂融融的,渡口的富戶不,但我和妹妹從未羨慕過別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會做‘冷淘’(注),每到夏天的時候,用槐葉擰和面,把面條下到井水里用淘過之后,再拌素醬給我們吃,冷淘碧瑩瑩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給妹妹完了角,又笑著給我。阿爺呢,一心要我好好讀書,只要有空,他就一筆一畫教我寫字。我學會了,再來教妹妹。”
彭玉桂攤開掌心,眼里淚花閃爍,指節上的繭子尚在,那是當年苦練時留下的痕跡。爺娘沒在世上給他留下任何東西,除了手上這些繭子。
這些年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筆,就是怕時將繭子磨平,如果連這個也消失,爺娘留給他的最后那點念想也沒了。
“我比妹妹年上書屋會‘兒’字,我把的名字寫在紙上,告訴:你是寶兒。寫了一整張的‘兒’字,笑得滿屋跑。”彭玉桂說著說著,臉上浮現一抹溫的彩,這讓他的臉龐看上去沉靜了不。
屋里人聽得神,沒人忍心打斷彭玉桂。
“有一年因為阿爺救了一位富商,我們家日子好過了不,那富商迷信卜筮,被阿爺救起后直說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輕則傾家產,重則喪命’,惟有遇到貴人,方能逢兇化吉。他堅信我阿爺是他的貴人,執意贈阿爺五十錠金。依著阿爺從前的子,是絕不肯收這筆巨資的,但或許是這些年一家人過得太苦了,或許是為著我日后的前程著想,總之最后他收了。正是這五十錠金,引來了那對豺狼。”
彭玉桂攥了拳頭,臉陡然沉下來。
“人常說‘積德累仁、積惡余殃’。要行善,因為‘善惡到頭終有報’。”他譏誚道,“我卻覺得這些話凈是騙人的,因為我爺娘那樣的好人沒能逃過惡人的殘害,田允德和戚翠娥這樣的豺狼卻過了那麼多年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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