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淖檄文傳抵大平京中,經由兵部報至都堂,都堂中當值的沈、朱、狄三人依序傳閱,過后又兵部的人將檄文收起,送中呈至昭慶及皇帝前。
在兵部的人離去后,都堂中一時無人說話。
隔了好一陣兒,狄書馳才率先打破沉默:“原來如此。”
他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其余二人道。而他的目也隨之抬起,上沈毓章的,“謝淖以軍功盡得大晉將卒人心,今逢晉,他取晉室江山而自立,則天下無人能與其相爭。這,便是沈將軍與英王此前按住大平兵馬、不肯輕易北伐的原因,對麼?”
沈毓章道:“與其相爭,誰言必敗?只因為萬民計,不愿與其相爭罷了。”
此話之中自有帶兵之人的傲氣,狄書馳從容一笑。他道:“若謝淖一朝稱帝,沈將軍如何篤信他仍肯為萬民而藏干戈?”
“我非信他,而信英王。”
“英王與此有何干系?”
“英王與他,結有婚約。”
狄書馳、朱子岐聞此,面上難掩愕然之。沈毓章回答得如此直率坦,倒二人不知該如何接話。
沈毓章繼續道:“早在當初英王率云麟軍舊部陳兵京畿之前,他二人就已有婚許之實。謝淖對大平江山若有虎視之心,那時便不會出兵助云麟軍廢帝另立、肅清朝野。”
狄書馳不說話了。
朱子岐卻問:“若他一朝稱帝,英王又將如何?”
沈毓章未答,只道:“是他的妻。”
……
是日正逢初十,沈毓章自都堂出來后,徑直中去了西華宮。初夏時分,宮苑中池塘蓮開,清香陣陣。殿門開著,微風流過,外面的石桌椅被宮人鋪墊裝飾了一番,年的皇帝正由娘親陪著,在這微風蓮香之中認真讀書。
見沈毓章行來,宮人無聲退后。英嘉央察覺,側首而顧,看見他,就笑了:“毓章。”
英宇澤聞聲,興高采烈地抬起頭:“爹爹!”
沈毓章亦笑了。他此刻的心如微風、如清香,連眼角都帶著細細的溫意。他挨著母子二人坐下,先凈了凈手,然后從石桌上取過琉璃盞,拿出里面盛著的葡萄,一粒粒剝去皮,又送去英嘉央邊。
咬著瑪瑙似的葡萄,手替他解開朝服的領襟,他散散暑熱。
一旁的英宇澤悄悄覷了覷二人,又故作大人樣地道:“朕不吃葡萄。朕就不吃了。”說罷,他并攏小小的手指頭,了眼睛:“天黑了,朕回殿去讀書。”
沈、英二人忍俊不,卻沒攔他,宮人陪著他進殿去了。
這時候,英嘉央才指向桌上放著的那封檄文,微笑道:“今日兵部遞進來,皇帝執意要自己讀;磕磕絆絆地讀了半晌,問人說:‘若是朕做不一個好皇帝,便也會有人想取朕的大位、出兵來打朕,是不是?’”
沈毓章看了眼檄文,淡淡地應了一聲。
英嘉央睹他神,問:“怎麼?”
沈毓章道:“這封檄文,分明是炎代筆。”旁人讀不出,他還能讀不出?行文氣韻、字里行間,活立著一個卓炎。
英嘉央想到上回那一封謝淖用卓炎帳下名義發給他的信函,不由抿:“你心中又不舒坦了?”
沈毓章低眼看:“是略有些不快。”
英嘉央素知他中的這點心結。沈氏這一輩沒兒,他沈毓章是真將卓炎當做親生妹妹一般相待。為人兄長,見妹妹如此心甘愿地為一個男人付出一切,他心中除了不舍之外,更擔心不值。而卓炎其人,天姿崢嶸,心有大略,戰功赫赫,拜將封王,不輸男兒半分,明明能夠擁有更廣闊的天地與人生,卻偏要“委屈”自己做那個男人的皇后。
“豫章。”英嘉央了他一聲,換得他低頭細聆,“值或不值,委不委屈,從不由旁人來斷奪。當年我未婚而孕、執意將宇澤生下、獨自一人養他五年,此事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多麼的‘委屈’;當初父皇禪,云麟軍擁立新帝,我不曾自取大位,而以子為新君,分政于三位輔臣,此事落在旁人眼中,又不知是多的‘不值’。可旁人如何看,與我又有何干系?我從不覺委屈,更不覺不值,因我所重所之人、事、,只有我自己才清楚。我所做的一切選擇,從不是為了讓旁人覺得‘值’。”
沈毓章沉默須臾,道了句:“我知道。”
此事的話頭就止于此。二人又坐了一會兒,沈毓章扶著英嘉央起,攬著的腰陪沿著池畔慢慢地踱步。
池中蓮花開得正盛,英嘉央停下腳步,垂目細賞。的側落在沈毓章眼中,仍是當年在太后宮中悄悄打量罰的他的那個。
“央央。”
他忽然了一聲。
沒抬首,仍著那一池盛蓮,輕應了他一聲。
他道:“我此生,何其有幸,能得你。”
這聲音落碧池,將的倒影輕輕。仍舊沒抬首,且這回連聲都沒出。就這樣著池中與他親無間的倒影,良久,垂睫一笑。
……
檄文風傳后的第十六日,卓炎單騎歸京。
江豫燃奉兵部敕令,率云麟軍留駐英王封地,將五萬兵馬布防于戎、豫二州境,日夜以備北事。卓炎臨行前,從江豫燃手中收回了他所留有的那半片麒麟符,與的這半片合而為整。京之后,馬不停蹄地前往兵部,將這重兵之符與請罪之表親自奉至沈毓章手中。
翌日晨,皇帝聽朝,特召卓炎上殿。
卓炎奉旨列班,在廷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一條一條地回答了此前眾臣彈劾不奏不報而擅自調兵一事的詰問。
最后,跪在座下,叩首道:“兵者,國之重事。臣居親王之位、握重兵之符,不奏而調兵,致朝野生疑,致陛下、公主生憂,是臣之過。臣有負圣恩,任聽陛下責懲,臣絕無怨恚。”
簾后,昭慶緩緩開口:“英王之麒麟符,乃是本宮當初親手給的。英王不奏而調兵之權,亦是本宮當初口諭于的。此番英王調兵,為民、亦為國,事急從權,故而未奏報兵部。而今英王歸京,兵符既、罪表既奉,小懲足矣,本宮以為此事該當到此為止。倘若諸卿還有罪英王者,不如從罪本宮始。”
此言一出,殿上眾臣紛紛下跪,揚起此起彼伏的一片“臣萬萬不敢”之聲。
昭慶自垂簾以來,從未于臣下面前展現過這般強勢的一面。今次,以這等堅決的口吻與態度,不給任何人以任何置喙的余地,將此事了結得極其果斷、干脆。
殿上,卓炎無聲地抬起頭。
隔著珠簾,約瞥見了昭慶堪稱溫的一抹笑意。
……
散朝后,卓炎被傳召至西華宮陛見。
英嘉央在殿更未出,便在外殿候著。自新帝登基以來,這竟是首次以親王的份西華宮近睹天。
“卓卿。”
后忽然響起一聲稚音。
卓炎回,見是不知何時悄悄走到自己邊的英宇澤,便微微笑了,端正行禮道:“陛下。”
英宇澤仰著小臉,眨了數下眼,像是想要將看個清楚。
面前的這個人,他曾經親眼見過,亦曾經從很多人口中聽到過。的出及過往,手中的鮮與功勛,所有那些他聽得懂的和聽不懂的事,日積月累地鑄了他心中對的想象。
而今真人在前,上無形的芒極為耀眼,竟令他的想象于一瞬間變得模糊不清。
英宇澤有點懊惱,又有點說不出來的開心。他一板一眼地問:“卓卿,朕聽說沈將軍與你一直是兄妹相稱。你說,朕是該你卓卿,還是該你姑姑?”
卓炎矮下:“若是沈將軍在此,定要陛下不能忘了君臣面。”
英宇澤“哦”了一聲,了小眉頭:“那、那朕還是你卓卿吧。”他那小眉頭的模樣,真是同沈毓章一模一樣,卓炎忍不住笑了。
侍來為卓炎奉座,又將英宇澤引去座之上。
許是因“姑姑”這層關系在,英宇澤沒說幾句話便又將“君臣面”拋去了腦后。他將兩條小盤起來,手托著下,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有些興地道:“卓卿,你知不知道,朕很快就要有個妹妹了。”
侍奉茶,又擺了幾盤果子在卓炎跟前。
卓炎聞言又笑了,昭慶有孕一事有所耳聞,可卻不知皇帝竟是如此期盼著一個妹妹。問:“陛下為何就篤定一定是妹妹呢?”
這話將英宇澤問倒了。他憋了半晌,才答:“因朕是皇帝。朕想要個妹妹,朕就該有個妹妹。”
卓炎被這等“霸氣”的言論逗樂了。
英宇澤臉紅了,他不吭氣了。他想起來母親曾經對他說過,他今能坐在這帝位上,有一多半的功勞該歸于卓炎。他不該在這樣厲害的一個人面前說蠢話。
在他沉默的這段時間,他看著卓炎吃了一個果子,又飲了兩口茶。然后他看見卓炎臉忽而變得有些難看,前傾,又抬手捂口。
人出這副模樣他并不是第一次見。
英宇澤有些高興,又有些小心翼翼,他開口問說:“卓卿。朕是不是又可以多一個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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